第60章 定疆(一)

黄昏, 迎亲的队列走过了长乐坊,正是人群拥阏之时, 郑无伤将车赶到了家门前, 牵下锦衣华服的新娘,正要入门的时候,忽闻人群中哄闹之声, 紧接着一行人破列而来,当先一女白马素衣,腰挂马鞭, 手持玄卷, 正是鸾刀。

扬声道:“郑公子, 恭贺来迟。新妇,你过来听一句话。”

朱令月听到她的声音,笑容僵在颊侧,脸上红晕渐消,伸手取下了遮面的覆巾。

鸾刀道:“你的婚礼,皇后殿下不赠你什么也说不过去。”

朱令月冷笑道:“长姐现在想起我了?你等我行了礼,别耽搁吉时。”

鸾刀笑道:“这可不行, 有件事也需要知会一下郑公子。”

郑无伤满面疑惑之色,鸾刀虽来得蹊跷, 但她在未央宫辈分极高, 连郑无伤也不敢慢待。他整衣道:“请姑姑言。”

鸾刀道:“我才从廷尉寺过来,今日平阳侯受审,承认了朱令月并非他亲生女,是从前长公主奴子兰氏和丹鸾台上的守卫徐悭私通生的, 证词大多合得上, 过几日案件定下, 就成文书昭告天下了。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句,门前红烛高照,拜堂三尺神明,堂前验明正身,看清楚她的来路。你的新妇应当归还本姓,她叫——徐令月。”

说罢,扬手抛掷手中那一玄卷,扔向郑无伤。

郑无伤大惊之色,伸手接住,展卷一开,面如土色愣在当场。

朱令月尖声刺耳:“你撒谎!”她花容失色,震惊和恼怒迫得热血倒流灌满脸颊,从面到耳根尽数红透:“说谎!阿爹不可能说这样的话!我是我阿爹的女儿!你颠倒黑白,仗势欺人!”她转头拉住郑无伤的袖子,摇头迫切道:“不要相信她。她嘴里说的都是谎话。”

郑无伤在她拉扯之下一动不动。

鸾刀也没有反驳,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静静坐在马背上。

朱令月逐渐开始颤抖,从手到肩,再到全身。她面上红晕逐渐退的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白,膝软腿沉,向后退了一步。喃喃:“不可能。阿爹不会说这样的话,阿爹不会的。”

鸾刀忽然打马欺近,全场惊动死寂,一众人各怀心思,竟也无人拦她。她笑绽面侧,俯下身去,在朱令月耳边低声道:“才过审不到一个时辰,也没有动刑,丞相想去救,派的人都来不及走到诏狱……你的‘阿爹’,为了保住自己,不要你了呢。”

字字剖心,利刃穿膛,朱令月如蒙雷劈,四肢泛冷,瘫倒在百宝七香迎亲华车之前。

郑无伤不料阖府曲意逢迎、百般折腾之下,娶过门的竟是个和皇后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奴仆私通的奴产子,而此时三书六礼过定,竟成了整个长安的笑柄,他气的浑身发抖,顾忌着礼数好歹没有发作。将那文书卷了一卷,狠狠抛掷到朱令月脸上。

她头上戴的是郑太后开恩赐的赤金三华彩凤扬翅华胜,被文书打偏落到地上,登时乌发蓬飞,钗横鬓乱。

郑无伤撂开牵她的朱绥,足踩过去,拂袖径自先进了门,竟就将新妇众目睽睽之下扔在了家门口。

一时场面尴尬至极。

鸾刀也掣缰而去。

刹那间方才还众人簇拥华灯万盏的地方,只有远远围着的人群还在凑热闹打趣。冷言冷语的奚落伴随两三声低压着的笑声飘过来。

朱令月还匍在地上,从朱家带出来的侍女低声哭泣着扶她起来。

她满面死白,惶然间转过头,望向装点华丽的郑府大门。往里黑黢黢一片,华灯也照不亮。

“徐氏病了。”

朱晏亭再一次听到朱令月的消息,是她大婚的一个月之后,平阳侯朱恪案件尘埃落定的第三天。

叶落杏黄,正是万物萧杀时节。

恰此时,朱晏亭也身体不适,太医令诊脉判作风寒,几剂药下去总不见好转,她茶饭不思,两日水米不进,只饮得进羹汤。齐凌下令暂赦了诸嫔的晨参暮省,玉藻台诸事一并暂由大长秋抉择,令她好好养病。

火龙已起,熏得椒壁香暖。

郑韶来拜见时,顺口提了一句朱令月的近况。

朱恪的案件最终以朱令月身世大白得以免罪,照鸾刀和丹鸾台旧仆的证词,兰氏和那个名叫徐悭的守卫曾有苟且,徐悭在永安六年已被长公主处死,死无对证,朱恪一口咬定朱令月就是那时候的孽种,断然不改。

廷尉寺发书章华,提审兰舒云。

听说是吴俪去请的兰氏,但是吴俪到了之前,兰氏已经听到了消息。她据说是疯了,留下一封血书,从已经烧毁得只剩下基座的丹鸾台上跳了下去。

那封血书很简单,她敢以性命作证,朱令月是朱恪的亲生女儿。

血书上沾了几滴血,兰舒云没读过书,没念过字,是找会读书的人指点着,照着画的字。歪歪扭扭,笔触稚嫩,在肯定朱令月一定是朱恪亲生女的最后,写着,“飞鸟携子,游鹿携麑,同巢同窠,一十六载,人言凄凄,岂能离分,是母之祸,莫愆吾女。”

后面,仿佛指点的人从路边卖字的变成了略识几个字的奴仆,她又加了横平竖直的几个大字,“不要阿月被人指点。”

而后,怀揣这信,在清晨登上已成了断壁残垣的丹鸾台,纵身跳了下去,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咽了气。

血书孤证,不予采信。

被鸾刀用巾帕盖着,奉了上来。朱晏亭只略扫了一眼,便挑着巾帕盖了回去:“赐给徐氏。”

“喏。”

这日郑韶过来,言语间不无嘲弄:“平阳侯轻易就被张绍吓破了胆,什么话都往外说,俗话说虎毒不食子,这兰氏还有两三分作母亲的样子,平阳侯……”她小心翼翼的抬眼打量皇后,止住话头:“太后气得摔了好几样东西,这会儿也病倒了,妾晚些还要去侍奉。”

朱晏亭似不以为意,只道:“你替我向太后谢罪,说我身体康复,再去问安。”

“无伤娶了媳妇也不见收心,徐氏的病,可能撑不过这个月。”郑韶犹豫良久,还是小心翼翼的说了这句话。

郑氏这样的侯爵高门,又是外戚,嫡子明媒正娶的正室是个奴产子,是门楣上的奇耻大辱。但因求的皇帝下旨赐婚,不得放妻退婚,也不能改落妾室,朱令月只能当个尴尬至极的郑氏冢妇。

朱恪不认,兰舒云已死,朱恂和张氏也不管她了,她又在出嫁之前得罪了嫂子。一无娘家,二无地位,三无夫婿的宠爱,在风波诡谲的豪门大族无丝毫依凭,日子过得如何,可想见一斑。

郑韶这句话挑明了,郑氏想让她“暴病身亡”,来探一探皇后的口风。

朱晏亭闻言,只是一笑道:“你府上事,与孤何干?”

郑韶心有戚戚,喏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