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定疆(六)

朱晏亭令李弈想方设法先拦着, 得到王后没有遵照律令、确实不在王馆的密报后,她想携世子逃出长安的意图已经板上钉钉。

最难办的是——

此事绝不可宣之于众, 否则豫章王不反也要反, 再无转圜余地。

朱晏亭先是欲以自己的名义下了谕旨封锁各门不得出城,被玉藻台和大长秋否定了。

负责看守城门的守卫、押送祭品的将军都是直接听从内朝诏令的,皇后下这道旨十分奇怪, 军队不仅不会听从,还会议论皇后干扰军政。

如今皇帝不在长安,即便真要下旨, 现在这道旨意也只能由太后来下。

“李将军还拦在天狩门, 押送祭品的高老将军已经生气, 恐怕快拦不住了。”

前来报讯的人越来越急。

远处一列兵马巡过,没有君王坐镇的未央宫即便守得牢如铁桶,也似万条暗涌在刀戈兵流之间涌动,躁动不安。

……

朱晏亭情急之中,只得下令:“取金印来!”

未央宫的守卫分羽林郎和期门郎,统归光禄勋统率,其中, 皇后对部分羽林军有调动的权力。

前提是皇帝不在长安,皇后才可执凤印调动镇守未央宫的羽林郎。

殿前, 朱晏亭执印在手。

“殿下三思!”赵睿忙道:“究竟发生什么事?羽林军一动, 北军南军一定会受到惊动,陛下不在,殿下要……要避嫌啊!”

赵睿是齐凌近卫,忠心耿耿, 说的是肺腑之言。

君王不在皇都, 皇后无故擅自调动羽林军, 若没有一个交代,过几日奏本就会堆满御史台的台案。

更不提南军北军会不会闻风而动,在战时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会否哗变,明日传出皇后里应外合与反贼同叛的传闻都是可能的。

羽林军是她手中握的唯一筹码,也是底线,一出就没有回头路。

……

朱晏亭看着金印沉思不语,她还未摸清楚郑沅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但这个时候私送豫章王后和世子出长安无异于叛乱。

郑氏倘若要和豫章国里应外合,长安必有内应,镇守京畿地区将近十万人,不知他们争取到了多少人。

齐凌不在,自己站出去,能否得到南北军的支持?

会否会逼得郑沅狗急跳墙,趁皇帝不在,直接逼宫?

可如若自己不站出去,无人制止,豫章王后世子在此时归国,豫章必反。

豫章乃四战之地,倘与老燕王同反,便能打通腹心要塞,直接威胁长安,后果难以预料。

留下豫章王后和世子,皇帝手里便能多一个筹码。

朱晏亭眼底波澜汹涌,面色暗晦,将那一粒如有千钧重的皇后金印深深磕入掌中,收入了袖底。

……

天光深沉,长信宫一脉宫灯静燃似蛇。

郑太后像是料到皇后会来,端庄正坐,静静等着她。

“皇帝不是免了你的晨参暮省吗?你还来找哀家做什么?”

朱晏亭行过礼:“今日冬至,妾开长亭府库,颁赐王馆,不见豫章王后进宫谢恩,说是病重。妾深感担忧,思及王后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妾特来回禀太后,请太后降下谕旨,让王后进宫养病。”

郑太后坐如泥塑,脸上褶皱也未动一下,声音含着老人独有的沙哑,平平淡淡——

“谢掩的病,多半是不习惯长安冬日酷寒,皇帝听你的,你该多和他进言两句,叫阿掩回家去养。”

朱晏亭微微一笑:“太后戏弄妾身,上个月陛下就下了圣旨,凡诸王在京的家眷一律不得出长安一步,违者以叛乱论处,妾哪敢去说这话,这不是害了豫章王后么。”

郑太后冷笑:“皇帝多疑,你也多疑,你就知道依着他、顺着他,不知道劝劝他。”

事态紧急,朱晏亭已无心再与她来回车轱辘话试探,眼皮一抬,单刀直入:“天狩门有一列车马要出城,太后知道吗?”

郑太后微笑:“哀家安居深宫,怎么会知道这样的事。”

“请太后下旨,阻一切车马出长安。”

“哀家为什么要下这道旨呢?”

“陛下不在,太后为尊,故妾来求太后。”

郑太后没有说话,天色太暗了,长信宫深得万千枝宫灯也照不透,她着暗色锦衣、戴细润玉簪,一动不动,若不是她还有呼吸,胸口在微微起伏,几乎要与身后大壁上浓墨重彩的乘凤求仙图融为一体。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朱晏亭缓缓直起了身,静静与她对视。

“太后不会下这个旨意,是吗?”

郑太后静默无言。

已不必再问,朱晏亭躬身再行一礼,转身而去。

“阿亭”郑太后忽然出声,用她很久没听到的小名唤她。

她便止步静听。

“你忘了你从哪里来的吗?章华国就是被皇帝身边进言削藩的小人摧毁的,你又为何一定要站在你舅舅们的对面呢?”

朱晏亭反问:“太后不满的只是陛下身边的谗臣?太后莫非也忘了陛下是你的亲儿子?”

郑太后笑问:“你什么时候对皇帝这么死心塌地了?”

朱晏亭冷冷答:“我只是在做皇后应该做的事。”

“皇后应该做的事……”郑太后久染头风,稍坐片刻便精力不济,用手按着额,指尖玳瑁护甲投下长长一道阴影,使她神色越发晦涩难辨。

“阿亭,你是个聪明人。莫说夫妇之谊、就是母子之情……究竟也算不了什么。”

朱晏亭颔首道:“太后说的不错。然以一己之身享万民之朝贡,衣锦绣而餐金砾,居华堂而践明珠,临难岂能先避?再者说——”她想了想,又对太后展露一笑,道:“奸人作乱若成,我莫非还能当皇后?”

太后不料她如此直白,面色僵了一会儿,又笑:“哀家很羡慕你。”

朱晏亭面露不解之色。

“外人都笑你是个空壳皇后,什么都没有。”郑太后微笑道:“哀家已经什么都有了、儿子登基、荣登极位、家门显赫、兄弟列土。”

她叹了口气:“你可以一样一样拿起来,哀家却要一样一样放下了。”

这句话似猛地撞到了朱晏亭心底软处,竟听得心腹之间一搐。

郑太后抬起头笑道:“哀家一大憾事,是不能寿比终南,睁着眼睛,看到你一样样放下的那天,不甘心啊。”

朱晏亭敛色默立片刻,亦微微一笑:“若有那日,每逢大祭,必告太后。”

朱晏亭走出长信宫,郑太后也没有叫人拦她。

她知道朱晏亭已无路可走。

所以当未央宫羽林郎纠集的动静传到长信宫时,郑太后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大而带翻了眼前的桌案。

“她敢动羽林军,她疯了?!”

郑太后疾步走到宫门前,只见一骑郎,领数十骑,随军靴桀桀之声至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