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长乐(二)

先帝壮年驾崩, 皇子公主不多,长成人的就更少。

唯有吴王、恒王、景王、梁王, 舞阳公主、同昌公主、华阳公主。

吴王齐鸿成婚后归藩, 与燕王勾结造反,据说人已经到了雒城。

这就显得还知道猎几头鹿给皇嫂补身体的齐渐格外懂事。

这一日齐渐的表现取悦了皇帝,颇加嘉赏。

翌日, 皇帝携皇后从上林苑返回了未央宫。

金印赐回椒房殿,昭彰六宫。

……

郑太后这一病,足有半月, 期间皇帝多次前来, 她皆拒而不见。

这日终于见了, 道:“恭喜皇帝,大张旗鼓的求回了你的皇后,帮她长足了威风,哀家也拦不住了。今后一家独大,还有你头疼的日子呢。”

齐凌安安静静听她说着,眼帘低垂:“母后垂训,儿子自当铭记。”

郑太后见他不争不辩, 便倦了,不再多说, 只问些餐食衣着之事。叮嘱道:“你小时候不惧冷, 常常穿衣单薄就和骑郎们出去混,殊不知一热一冷,最易生病。哀家听说前几日你才从上林苑回来,如今也是要做父皇的人了, 不许再这样不知轻重。”

齐凌神情微微一变, 默默良久, 问道。

“前几日母后下诏安抚皇后,是否是为儿子当日说的话伤了心?”

郑太后得他这一句,又惊又悸,心头骤翻,望着他面怔怔良久。

她自不能说朱令月的事。

现在方知,朱晏亭选择那一日、听到皇帝对她的猜忌、见他们母子有间隙之后,选择那个时候开口说出了朱令月这个威胁,是大有深意的。

皇帝会把自己突然态度回转归结于那日他自己说的重话。

精明如他,竟也没有察觉这背后可能有其他的原因。

此时想来,她的心思之沉,不免可惧可叹。

郑太后强压下如潮心绪,强笑着对他说:“娘没有往心里去,只是怜惜皇帝……恐怕皇帝哄不回你妇,做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罢了。”

别无他话。

……

朱晏亭重掌金印后,玉藻台如常运转,由于太后人的撤走,空出一些位置,三卿缺了一个。

她不愿意在怀胎这个当头补缺,便任其空着。

如此筛了好几道,方确信椒房殿水也泼不进来,才安下心,开始为腹中的孩儿做小童子。

朱晏亭生于章华,遵楚俗,要为孩儿供奉少司命,不便于宫中设祭,便取权宜之法,母亲用蜡亲手雕一个小童子,披上秋兰蘼芜点缀的衣裳,使人供奉到云泽之畔的少司命庙里去。这样孩儿便能受到少司命的庇护。

鸾刀是长安人,客居章华,不通这一套。

还是王韫素和楚地带来的闻萝指点她来做。

午后,天寒。

香炉袅袅,案台上堆着森森冒冷气的葡萄。

王韫素与皇后对坐,见她低头伏案,执器具为小童子雕刻头上的双鬟,眼尖瞥见她耳畔青丝下一点斑驳痕迹,嗤的低低一声笑。

朱晏亭不明所以,抬头看了她一眼,令闻萝给她剥葡萄。

王韫素笑道:“顾郎年长我许多,我不知道夫郎太年轻是什么样……今朝一观,殿下辛苦。”

朱晏亭顺着她的目光往自己颈边看,鸾刀奉过镜子来,才看清耳下一点胭脂色。

她面上一热,反扣了镜,道:“这里临着沧池,生小虫。”

“是啊,龙首山下不一样,天寒地冻也生虫。”王韫素含笑吃葡萄。

见她神色更窘,知她素来面薄,剥了一粒与她递过去:“你是当阿姊的,莫要纵陛下胡来,切记小皇子小公主最要紧。”

因为那天匆匆一照面,王韫素只见着了皇帝远远一个侧影,听了一声无情的逐客令,对他的印象留在惧怖里。

之后齐凌又忙于叛军之事,又因年前与博士公卿等商议免了这一年的元夜朝拜,但年上朝贡、年节封赏等诸事待定,忙得脚不沾地,与她也没有打过照面,这误会就存下了。

王韫素道:“妾明日要辞殿下了,蒙殿下的恩宠,让妾伴殿下这些时日。这里还如丹鸾台一般,像咱们小时候一样。”

朱晏亭孕中极喜酸,含着葡萄,甜酸汁水满颊,慢慢咽了,道:“我给你准备了五斤香料,几笥琅玡的丝绸。你回去修书一封,告诉你族兄王安,他调任章华郡守的调令春日就下。”

王韫素来了兴致,问:“原先的吴郡守呢?那个门客两三百,出门六乘车,还听说色胆包天想跟皇上抢妇的……叫什么,吴俪的。”

鸾刀将素绢递过来,朱晏亭取绢擦了擦手指,道:“吴郡守下狱了,判了腐刑。”

先是,朱恪下狱时,为了自保,不但不认朱令月,也将他的老学生吴俪供得干干净净。

吴俪帮助朱恪篡改朱令月的文书,以权谋私之罪板上钉钉,被连日带回了长安受审。

进了廷尉狱后,又牵出了别的罪。

不知怎么审的,最后除官,判了腐刑。

章华郡守的位置暂时空缺出来,王安将会补上去。

“腐刑?”王韫素咂舌:“怎么判了这么个刑,枭首弃市也比这个好啊。”

朱晏亭眼一斜,看了立在附近的内监一眼,朝她摇头。

王韫素不以为意,只放低了声音,道:“这要四十万钱才能赎出来吧?吴家从前也是和我家比肩的大族,这下要败了。”

鸾刀道:“听说皇上下旨,他的罪赎不了,只能挨一刀。”

王韫素惊讶:“连死罪都能赎,这为什么又赎不了?”见鸾刀目有深意,她回过神来,抚掌称叹:“与天争,与地争,莫与天子争。”

朱晏亭面无表情擦干净了手指,执起器具,又开始雕琢蜡童子。

王韫忽又出声打趣道:“让那李郎藏好些,腐刑可不好受。”

她话音才落,只听外间一声:“什么李郎?”是齐凌转了进来。

王韫素面色骤白,朱晏亭手下一滑,挫过蜡童的面,放下童子起身来。

王韫素忙拜了见礼,急得额头冒汗,哪里敢答话。

好在皇帝也不想问,他坐了朱晏亭让出来的位,眼风扫过岸上的蜡童子,两指捡过一粒葡萄,对王韫素道:“那日朕一时情急,王夫人勿存心上。”

王韫素忙道不敢,知晓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解释,已是给足了她面子。复挂念着方才说错了话,心中惴惴,坐立难安,但齐凌没有让她走,她也不敢动。

齐凌专心剥好了一粒葡萄,递到了朱晏亭口边,道:“阿姊贪酸也不要吃太凉。”

朱晏亭低头看那葡萄果肉,不复平整,还带涩皮。

低头启口噙了,为王韫素解围:“王夫人明日就要出宫了,应当去看看你妹妹。”说着令鸾刀携令符带她去王幼薇居住的蕙草殿。

王韫素得了赦,忙请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