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长乐(六)(第2/2页)

郑太后含泪微笑道:“有儿如此,哀家见了先帝,万事都有交代。可惜哀家从来福分浅,临了还要落下一个终身之憾,不能亲眼看见我孙儿诞生了。”

“母后勿作此言……”

“怕什么呢,人都有这一日的。阿湄的婚事,还要你这个兄长为她决断,为她选一个贵家子下降,只是德行要佳,可莫要蹈你姑姑的覆辙。”

“是。”

“娘知道你心中只有皇后,但你也要广纳姬妾,绵延子嗣,此是国家社稷安宁之本,你不可再任性妄为了。”

“……好。”

“你的舅舅们无能,表兄弟又多品行不端,哀家常思,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你往后要惩也好,要贬也好,答应娘,留他们一条生路,与他们田舍几间,作田舍翁去也好。”

太后说到此时,已数度哽咽,几乎难以为继。

“我虽嫁作天子妇,也是郑氏女,怜我兄弟子侄,没有全心全意向着皇帝,皇帝怪我吗?”

齐凌喉中微哽,轻轻道:“不怪。”

郑太后闭了闭眼,脸上淌下两行清泪。

“哀家不该见你,不见则罢。”

“不见则罢……”

六月十日,郑太后病逝于长信宫寿阳殿。

国丧,息兵,禁乐,服丧三十日,谥号明恭皇后。

与孝简皇帝同葬景陵。

……

皇后因身怀六甲,按礼律不参与送葬。

皇帝从景陵回来之后,先来了椒房殿,除了脸色苍白些,神色如常。

当夜朱晏亭午夜惊醒时,见他悄无声息的背对着自己坐在床沿上,宫娥要递披风过来,被他抬手止住了,一直坐到天色泛白,方起身悄然离去。

第二日,他就回了宣室起居,夜间不再留宿椒房殿。

此时朱晏亭已怀胎九月,将近临盆,内监等不敢以余事惊扰。

这日,她反常的传了曹舒来问话。

“陛下一切好?”

曹舒踟蹰片刻,答:“一切如故。”

“一日几餐?”

“两餐。”

“饱食?”

“……多剩。”

“何时入睡?”

“这……鸡鸣时。”

“何时醒?”

“平旦时……”

朱晏亭问:“曹阿公,这就是一切如故么?”

曹舒忙躬身道:“陛下下了旨意,不许惊扰殿下,殿下怀着胎,若有个一二,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朱晏亭若有所思,默默不语。

曹舒又道:“陛下乍失至亲,心中哀恸,这些时日天明才挨一挨床榻,因夜里动静大,不想打扰殿下,所以不往椒房来,兴许过两日就好了。”

朱晏亭挥手令他退下。

她安安静静的坐着出了一会儿神,起身欲歇中觉,方走到金屏处,又转回脚步。

叫道:“鸾刀。”

凤辇行得很慢,很稳。

六月,天将雨,乌云盖殿宇。

朱晏亭扶侍下辇,缓行登殿。

至宣室殿时,直感沉沉一阵窒闷气息覆顶,宫人皆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曹舒见了她,惊得魂飞魄散,忙得不知如何好:“殿下?殿下怎么来了?”就要进去通传,被她制止。

一内监正抱着卷牍往里走,也被朱晏亭拦住。

“陛下急着要。”

“孤与陛下说。”

朱晏亭身体沉重,步伐很慢,且走,且屏退宫人,直至到宫室深处,看到了大案后的一影。

茶烟已冷,香烬消弭,他素服简冠,低头执笔。

神态萧萧肃肃,走笔沉凝缓滞,大异往日蓬勃飞扬之态。

她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唤:“陛下。”

皇帝闻声抬头,怔了怔:“阿姊怎么来了?”

朱晏亭见他面庞消减,为之一怔,道:“妾挂忧陛下。”

齐凌面色一软:“阿姊安心,朕无事。”

朱晏亭缓缓绕至案侧,从他手中夺走了笔:“妾无他愿,只愿陛下饱餐饭,寝安眠。若陛下这也不能,我与腹中孩儿如何安心。”

齐凌松手任她抽走笔,腾出了臂了,索性就圈过她的腰,小心翼翼不碰到她身前。

“谁又跟阿姊胡乱说话了,近日天气闷窒,少用了些,也值得他去小题大做。”

朱晏亭先是望着他一言不发。

然后忽然展臂搂他颈项,低下头将下巴搁到他的发顶:“不是曹阿公说的,是妾自己去问出来的。”

这是一个异常亲昵的动作,温柔得像洋洋春水荡下,齐凌被她的动作闹得浑身一僵。

他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手臂。

但她身上幽香阵阵。

鬓边颈侧懒绾之发,丝缕垂落。

这怀抱太柔软……

齐凌终妥协一般,慢慢靠她颈侧,闻得温暖幽甜的香味,缓缓收紧拢抱之臂,也不说话了。

满殿静谧。

良久,他唤了声:“阿姊。”

朱晏亭轻轻答应:“嗯。”

“朕近日时常梦见少时,牵黄犬,猎得矫兔,后顾见母后,欣欣然骄朕。”

朱晏亭轻轻抚摸他鬓边的发:“陛下思念母亲。”

齐凌忽然深深埋入她怀,手攥住她身后衣袍,用力得指节微微发白。

“朕往后打了胜仗,可还有还家相告之人?”

朱晏亭见他如此模样,一颗心如为重掌忽攥忽抚,呼吸放轻,满怀柔软:“还有妾身,妾身在,妾会陪着陛下。”

她脖侧绕温热吐息,与皇帝安安静静的拥抱在一起。

手环他颈,臂揽他肩。

颊腮轻触着他额边。

殿宇那么大,窗外的天地那么大。

而她转头看见自己拥抱皇帝的影子,微小得像是烛火跳跃的重影。

灰云重重,自无穷广宇而来,挤压在一起,终孕育出一场大雨,携万均滚雷,泼撒天地之间。

窗外,大雨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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