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长乐(十)

灯烛高照, 帷幔低垂,玉带缭绕, 昏糜一夜。

这夜正好是鸾刀守夜, 按未央宫旧例,即便最私密的寝殿和夜深人静时都必须有侍候在内的宫人。

但皇后不喜欢,皇帝拗不过她, 后来众人都退至第二道门外,远远望着那道凤尾金屏听候差遣。

鸾刀坐在氍毹上昏昏欲睡。

至后半夜,皇帝传了水, 再次惊动众人的时候, 已是卯时。

待齐凌离开, 她才往里去。

香炉里干陀罗耶香的味道馥郁,走烟似丝绸牛乳,流泻在承香的玉盘之内,那玉盘径三尺,中有鲤鱼、水鸟、饮泽之鹿……烟雾一起就如波澜翻滚,走兽飞鸟也在机拓下逡巡走动,生机盎然, 名为“云梦”,是齐凌今春送给朱晏亭的, 为了让她时时能看一眼故乡的云泽。

鸾刀行走内殿几无足音。

焚出的香越靠近帐帷越浓, 这种来自西国的香味道独特,非任何一种草木麝乳之香可形容,独得皇帝喜爱,每年的贡品仅供上用, 诸夫人欲得一指甲盖沾衣且不能, 却在椒房殿里却豪肆铺张、浸骨渗肌的焚着, 恩宠隆重可见一斑。

此刻,隔帐影影绰绰可见,朱晏亭还睡着。

鸾刀将幔帐挂上金钩。

见她青丝拖于枕畔,枕上还放着那条翳珀螭纹的羊脂玉带,手腕上微微一道红还未消尽,与这带一般宽。

鸾刀眼皮也未动一下,将玉带放好,又取来消淤的乳香膏在她手腕间细细抹上。

规整了她的睡容,抹平衾被之间的褶皱。

这样大的动静,朱晏亭竟还未醒来。

鸾刀看着时辰实在不像话,轻声将她唤起来。

这时,才叫屏外的宫人进来侍奉。

鸾刀观她今日容貌,恰如为露水浸透的牡丹,不施脂粉而面颊生晕,唇上微肿,益发觉得透骨的香味都是从她肌骨里渗出来的。

朱晏亭未觉有异,兀自说:“给陛下做的玉带长了,退回来了。”

鸾刀道:“今晨见它在枕上,奴已收入匣内,要去几寸,请殿下示下。”

“比原来短两指来宽。”

“统共几寸?”

“……”

“殿下?”

她似乎难以启齿,沉默良久才道。

“……二尺六寸。”

“诺。”

……

那晚之后,齐凌在椒房殿吃了许多天的闭门羹。

第一晚他来,皇后以“身体有恙”拒。

他犹不知有事,问“阿姊病了?昨晚不还好好的吗?”

在众人不得进的金屏后面,被从里间一路推到了外间。

始知有过,但不愿低头,只得息兵偃旗而去。

……

第二日,不知是朝中诸事太繁杂,还是没把床第之争往心里去,齐凌竟忘了得罪她这件事。

兴致高了,诏皇后去桂宫。

自然什么也没有诏来。

皇帝有些尴尬,但又不好发作,想起她还在怒中,即选了几样珍宝送过去,意图平息她怒。

朱晏亭本来心无起伏,看见他送的珍宝中还有白玉匣子装的活血化淤没药乳香……愈发羞恼,一样没收全部退了回去。

……

第三日,皇帝终于来认错了。

“阿姊何来这么大怒火,莫非伤到哪儿了?朕看看。”

自然是无功而返。

……

朱晏亭渐渐看清,在认错这件事上,齐凌就在上林苑兰台殿稳定发挥了一次,而后次次非但不效,反而愈发挑火。

如此这般,闭门羹成了他的常馔。

直至那条玉带上的螭首慢慢的打磨了、丝络缓缓的重结了,方才一切如常。

……

自从叛乱平定,天下稍平,百业既安,元徽二年的岁节庆祝得无比隆重,从临近“腊日”开始,隆重的欢庆意味便笼罩着整个长安城。

腊日的前三天,发生了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

孟骊入长安。

这日,朱晏亭正带着齐昱在临沧台上玩耍。太子已满周岁,咿咿唔唔,正是学说话的年纪,乳母和宫娥等都爱逗着他玩。

他父皇秉承少慈多严的想法,极少答理他,然而太子还是很有孝心的第一个会说的字便是“翁”。

这自然是黄门乳母等有心教导的缘故。

朱晏亭逗弄娇儿,正欲哄他也说句“阿母”来。

这时间,一小黄门疾奔而来,险些跑丢了鞋,狼狈的在一片宫娥笑声中,对朱晏亭道:“殿下……太子殿下,殿下大喜!”

朱晏亭愕然:“究竟是谁大喜,喜从何来?”

那人对道:“东边的大贤士!先帝请了数次仍不肯出山的孟骊,孟老夫子带着他的子子孙孙……不、学生们,来……来长安了。”

朱晏亭对此人有所耳闻。

孟骊之所以受先帝重视,不仅在于他名扬天下的学问好,还在于他出身汝阳孟氏,背后代表着整个汝阳的有才之士。

但是先帝只是渴才,未能请得动他出山。

至于今上——如今那位爷表面上做足礼贤下士的功夫,但从不惯文人的清高脾气,别人不来,他也不请。

但是极为反常的,这位高居深屋的大贤居然主动到长安来了。

朱晏亭正纳闷间,听那小黄门喜道:“孟老先生携学生六十人,求作太子殿下的门客。”

……

她脑中先是轰然一喜,又是心里一揪骤然生忧。

孟骊这么大的排场入长安,居然是为了襁褓之中的太子来?

这件事从哪里都透出一股说不清的诡异。

若说是孟骊求东宫之荣:当初先帝求贤,他却没来。

若说是他仰慕太子的声望也未免可笑:太子尚在襁褓之中,母亲虽是皇后,却也是诸侯王之后,在燕王捅破了窗纱之后,一直争议不休。

孟骊表面上看,没有任何的动机需要在这个时候搭上一把老骨头和一世累计的名望,为太子撑腰站台。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万般思绪难以言说之际,吴若阿来了,为朱晏亭解答了她心头的疑问。

她新获晋封,衣间锦绣堆叠,发上青丝累髻如青山耸翠,一颗颗圆润大小均匀的东海珍珠洒在发间,熠熠生辉。

在宫中将近两年,吴若阿虽未得圣宠,但因临淄豪富,她所用都是上品,得宫中老人□□,容颜日渐娇艳,行动愈发彬彬有礼,身子婀娜,明光夺人。

她从身旁的侍女手中拿过匣子,取出一颗硕大的明珠,对着小小的太子,毕恭毕敬。

“妾欲以此奉给殿下,殿下喜不喜欢?”

东海明珠光华温润,齐昱望着亮晶晶的东西,口中咿咿呀呀,伸出手去碰。

“若是陛下肯定就要躲了让殿下重新抓。”齐凌喜欢戏弄太子的习惯吴若阿不知从何处得知的,此刻微微笑着道:“可妾哪敢造次。”

当下双手捧着珠子,奉过去。

“珍珠如同士子,小珠容易得,大珠千年难求,这个礼物……小殿下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