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长乐(十二)

在朱晏亭幼时, 齐腃的势力正盛的时候,是有过一段与父亲相与得乐的时光。

他每次来丹鸾台都会携些乡野之间的小礼物, 草编的螽斯、化身小童子、木雕的雀儿……再瞒着母亲带她到云泽之畔玩耍。

朱恪是个总是要褒衣博带的士人, 衣袖一时半刻也不会绑起来。

云泽的风浩浩荡荡,将他的衣袂、袖子吹得飘鼓,他便从一个长身玉立的儒生便作了一个有些笨拙的布球。

朱晏亭总望着他滑稽的模样直笑。

在齐腃活着的时候, 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记得你姓朱,是我朱恪的女儿”。

齐腃病逝后,这句话就变成了“你是齐腃的女儿”。

他对母亲的恨, 强烈到要报复到自己身上。

朱晏亭望着展开在自己面前的书信, 写在他的宽敞布袍上, 笔墨行若将飞,字字仓促,句句惊惶。

她很小的时候见过朱恪写字,他总是慢吞吞的铺开竹简,墨要在砚台里转一个数,一笔一画,方方正正。对她说:“为人如写字, 要不急不缓,不卑不亢。”

那时候她还小, 只专心致志把那些墨涂在他的桌上, 没有听出他那句“不卑不亢”声音的微颤,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恨意,在母亲面前隐忍。

此刻这些布袍上仓皇求生的字,让记忆里那张父亲的脸越发模糊不清了。

她终于明白, 父亲早就死在了与母亲的生活里, 死在忍耐求全的那些年, 现在活下来的不过是个只知道趋利避害的软骨头怪物。

他早就该死了。

朱晏亭视线从衣上的字缓缓抬起,深深吸一口气。

鸾刀听见她的声音,冰冷得像是掷到地上的尖刀:“徐氏常常求孤,想再见平阳侯一面……你令她执鸩酒以往,若她肯饶恕朱恪,孤也就饶他一命,要杀要留,悉决于她。”

鸾刀对这出人意料的安排感到心惊动魄,讷讷抬起头,见皇后眼眸睁着定定望着前方,眼睫似凝住了一样,眼中空无一物,似铁塑冰雕。

她却神魂皆飞,不敢再说一个字,匆匆应诺下去。

……

朱令月在临盆前被安排到了长安城郊一座隐秘的院落里,周遭有人看守。

李弈每月命人送些钱粮来,她只留粮食,钱没有收。

只在旁索得一亩地,自种些桑蔬。

去岁太子诞生一个月后,朱令月早产生下一子,唤做“楼苍”,没有冠以任何姓。

……

朱令月到平阳侯府的时候,天色已经黯了,家家户户亮起了灯。

她端着一壶酒迈过一道门,远远的看见朱恪坐在窗下等待的侧影,怔怔站了许久,才端着酒走了进去。

朱恪看到她的瞬间,浑身颤抖了一下:“阿月?”

朱令月鼻头和眼圈还是红的,灯下,面上鞭痕显得愈发狰狞,她低垂着眼帘,将酒壶放在桌上。

“拜见君侯。”

朱恪见他,如看见了救星一样,几乎从座上蹦了起来:“阿月?你是来救我的吗?快,快去向皇后求情,你姐姐要杀我。”

朱令月见他一心一意关注自己的处境,竟然丝毫没看出来自己身上的斑斑鞭痕、粗衣布袍,慢慢仰起头,感到咸腥的泪水顺着眼睛倒灌,灌入喉中去。

“爹爹。”她轻轻的唤:“你不是说,我不是你的女儿吗?……我不是叫徐令月吗?”

朱恪怔了一下:“阿月?你怪我?”

朱令月嘴唇剧烈颤抖,嘴角绽出一个奇异的笑容:“我不该怪你吗?阿爹?”

“是你姐姐,用你的身世做文章,把我抓入诏狱,我如果不那么说,我就犯了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朱令月反问道:“那你就把我和我娘弃之不顾了?你难道一点也没想过,你说完那句话,我娘怎么活,我怎么活?”她脖颈红涨,声音努力低压着,却也听出嘶哑:“我娘跳下丹鸾台以死明志,也要保护我,爹爹呢?爹爹竟然还在问我会不会怪你?我不该怪你吗?我娘和我的命,在你心里蝼蚁都不值吗?!”

朱恪被问的呆住了,张口结舌,说不全一句话。

“阿爹,你怎么会忍心说出来,你的亲生女儿是奴产子,这样的话……”

朱恪被问的恼羞成怒,打断了她:“够了!当初的事,那个姓徐的守卫本来就和你娘不清不楚。”

朱令月笑了,她以衣袖掩着口,眼眸笑成月牙,口却张着,若不是被掩,几乎要哭出声来。

就这么似哭似笑,半哭半笑的干嚎了半日。

朱恪见她表情,心里微微发寒,只得出言哄劝。

她渐渐止住抽泣,从袖子里掏出一缕五彩丝,道:“五月五日,佩五彩丝,避兵及鬼,阿爹今日还没有绑五彩丝。”

朱恪听见她一声一声的叫“阿爹”,一面答应着,眼睛往外瞟,唯恐再为人听见。

朱令月给他一条条绑好:“这是长命缕,保佑阿爹镇邪避祸。”她低着头,泪水一滴滴落下,滴在五彩丝上。

朱恪本心乱如麻,一心分出大半关注着门外,没有察觉她的异样。

小声对她说:“避什么祸事,你姐姐便是我的祸星。你出生那年,有谶士说‘汝将亡于汝女’,爹今日怕是要应谶,脱不出她的毒手了,哎……你莫要再弄这些,替爹想想办法。”

朱令月将他袖子上的丝线慢慢抚平,低声问:“阿爹后悔吗?”

“我悔之晚矣!早知是此祸胎,当日便不该心存善念留她,乃至她做出弑父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朱令月又问:“阿爹那日出卖我和我娘,后悔吗?”

朱恪怔了,再一次转头看向她。

朱令月眼睛亮的吓人,一动不动盯着他。

朱恪发了一会儿的呆,喟然长叹道:“阿月!还要爹怎么向你说,你是舒云还是奴籍的时候生的,那会儿她还是奴婢,什么都说不清。这件事……爹和你都被人瞒在鼓里。不过你放心,爹养你这么大,不管你是谁的孩子,待你的心是一样的。”

朱令月闭上了眼,两行清泪从她面庞上坠下。

她抽了抽鼻子,取过桌上的酒壶,给他斟上酒。

“她没有对不起你,是你对不起她。”

朱恪看着那杯浊酒,默默不语。

朱令月将酒端给了他。

朱恪轻轻推挡开:“我生死悬她手上,哪来心情喝酒过节。”

“喝吧。”朱令月说:“你不是说祛邪震恶吗?先把恶谶去了,我再去向她求情。”

朱恪拗不住她劝,仰脖马虎喝了半盅。

他的手僵在杯间。

药下得很快,他逐渐感觉呼吸不过来,身体朝后仰,逐渐蜷曲。他用手抓着脖颈,面上逐渐凝聚一个吃惊讶异至极的表情,眼目发红爆凸,盯着朱令月。

灯下,朱令月的脸鞭痕斑斑,宛如修罗,目光冰冷的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