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乾坤(二)

元徽二年的三月十八, 临淄王后吴琢携世子齐元襄入长安,将与文昌侯孙氏女完婚。

孙家的祖上是开国有大功的文昌侯孙骅, 立朝后王侯大多恃功反叛, 几乎只有他家韬光养晦存了下来。

齐元襄去了孙氏女后,还与恒王齐渐做了连襟。

“齐郡世刺绣,恒女无不能。”

从临淄来的车马载着一匹一匹繁美缛丽齐郡刺绣, 将东海畔温文厚重的气度也携入长安,“齐锦”风靡一时,妇人争相用齐绣裁衣, 上等之家养女工织锦, 中等之家花重金从贾人处收, 做不起衣裳的若能得几尺镶个边,也足以耀目。

有人说,最好的那一匹锦绣一定是穿在临淄王世子未婚妻孙氏女的身上,伴随她风光大嫁。

而得以在三月的皇后生辰,入德阳殿拜谒朝贺的贵妇们却已经知晓——最好的那一匹穿在皇后身上,团团凤鸟,丛丛繁花, 日下如裹衣迤逦重雾,极尽丝线之繁, 却又轻柔流曳如水。

因朝贺那日皇后在明光宫, 坊间便多称之为“明光锦”。

三月二十一日,朱晏亭生辰过后的第十天,她穿着临淄送来的瑰丽裙裾端坐高位,看着吴若阿披挂戎装, 与皇帝逐猎场中。

狩猎是皇帝最喜欢的行游, 远甚于歌舞欢宴。

这一场都是些皇室宗亲, 氛围便愈发松散。

元初四年和元徽元年、宗室的连连灭族并没有给剩下的齐氏儿郎带来任何阴霾,剩下的依旧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

皇帝在狩猎,座中诸人也没有一个闲着。

恒王齐渐与自己未来的连襟齐元襄笑语频频。

同昌公主将自己藏的珍宝给淮安王世子赏鉴。

舞阳长公主齐湄遥遥望着皇后,似乎欲言又止。

……

诸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朱晏亭,在看见吴若阿单骑白马、执弓入猎场后,忽然也明白了自己的“目的”。

这一幕似曾相似——

从前,谢白真也想这样博得皇帝欢心。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抓住了君王的喜好,总有人会不顾一切前仆后继。

与谢白真擅自行动不同,吴若阿是“自己人”。

不管是谁看来,这都是一场皇后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将美人推荐给皇帝的宴会。

朱晏亭笑着举起面前的白玉双耳羽觞,回敬王后的酒。

她余光不由自主的又看向了吴若阿。

吴若阿与谢白真一来就明晃晃摆上的锋芒毕露不同,她维持了温柔敦厚的形象两年,一朝换上戎装,连朱晏亭都感到新鲜。

遥遥看见吴夫人入场后,皇帝勒马转头看了她一眼。

朱晏亭垂目低头,呷了一口酒。

临淄王后道:“若阿得封夫人,还要拜谢殿下。”

朱晏亭望着酒水里圈圈荡开的涟漪,道:“王后对我有提携之恩,何必言谢。”

王后道:“如今殿下母仪天下,稳如泰岳,是广开阖闾,让众人依附的时候。我等自当为殿下驱驰……”

朱晏亭抬起头,见满目春光明媚,她眼睛被光耀了一下,眯着眼道:“吴夫人的马真漂亮……孤怎么从来没见过啊。”

座下候立的未央厩令回道:“殿下,是前年李将军和赵将军带回来的马种,今日是殿下要,臣才命人牵了出来。”

她愕然:“孤要的?”

吴琢慌神了一下,忙道:“是妾去请了玉藻台的太仆……”

朱晏亭立刻心领神会——临淄见她迟迟不肯扶助吴若阿得宠,今日是先斩后奏、逼宫来了。

其实这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借她的手举荐一个夫人而已。

正如临淄王后所言,她应当“母仪天下,广开阖闾”。

朱晏亭的手比白玉羽觞还要白上几分,衬得她衣裳格外的红,重重叠叠,锦绣繁复。衣上凤鸟引吭,鸣云霄间。

提醒她,是万民之母,要胸怀天下。

是未央之主,要隐忍不发。

……

御苑里,骏马飞驰,兽啸犬吠,羽林儿郎欢沸。

有专门传战报的,将吴夫人新猎的兽物数来,齐渐赞叹道:“都说齐鲁之女淑柔,吴夫人真是亦刚亦柔。”

有御前的小黄门奔上来,要未央厩令多放几匹马出来备着。

厩令不料今日皇帝兴致这么高,连忙令人把天马也牵出来。

一时又走了一拨人,宫台上显得有些萧索。

宫娥列次上来又换了一轮酒。

临淄王后举酒将要劝皇后,却见高位屏障一掩,朱晏亭已不在原位。

白玉羽觞中的酒,还在轻轻晃荡。

……

吴若阿在御苑里驭马驰了半日,额上渗出薄汗,体力逐渐不支。

连连拉弓,指侧已经磨破,更不堪腿侧肤嫩,擦处生疼。

唯有皇帝的目光还在激励着她,令她咬紧牙关,执缰跟随。

皇帝这日骑了一匹玄马,皮毛是日出东方时黑里透紫之色,金羁烈鬃,神采飞扬。

齐凌在看到吴若阿的一瞬,先是讶异,后是沉默。

然后便有难以言喻的肃杀神情,浮现在他的面上。

被那双眼睛盯着,吴若阿感到从腰至颈如被冰水浸透,浑身发麻的不自在。

她能感觉到皇帝并不高兴。

奇异的是,他口里说的话却与神情全然相反,令郎官将她猎得得兔、狐等物昭示众人。

皇帝与吴夫人并辔而行,忽见前方丛林中白影一闪。

皇帝下诏:“你若猎得上林苑的白麎,即封昭仪。”

吴若阿大受振奋,引弓便上。

麎鹿跃然林间。

她匆匆打马追逐。

兜转几遭,她连发三箭,却都射到木上,才再拉弓,忽然听到耳边风声一响,一道凌厉的箭风从颊边掠过。

那一箭狠戾非常,夺的一声,正中林间白麎。

吴若阿心中一悸,回头看去。

只见朱晏亭骑着天马,正在她背后。

她没有更衣,还穿着价值连城寸丝寸金的明光锦,衣角不便骑马的地方被她毫不怜惜的用刀割破,风吹衣袂,丝绦飘曳。

头发也垂着,发髻上珠翠累累,金爵泛冷光。

她手中的弓嗡嗡长吟,手上还有一支箭。

但她一眼也没有看自己,垂下的手抵着箭,箭轻轻靠着弓。

她神情莫辨,望着她前方的齐凌。

齐凌也在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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