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乾坤(六)

是时官驿周边寂静无声, 只能听见囚徒牲口一样呜呜的嘶叫声。

这个囚徒给齐湄一种怪异的感觉,即便他脸几乎都被蒙上了, 还是让她感觉到很熟悉。

她又近两步, 弯下腰低下头看。

“戒防!”

李弈呵斥。

卫士听到讯号,顾不得齐湄之尊,以身躯阻拦, 将囚徒塞回了车马中。

齐湄待要再往前,李弈横过一臂,拦住她:“公主, 此人万不可近, 否则公主恐有性命之忧。”

齐湄被他威胁, 这日的愤怒羞恼一并涌上心头,道:“你以为你是谁?”

“让开!”

李弈手不着痕迹放在刀柄上,低着头:“恕难从命。”

齐湄要靠近,他索性带人退后了十来步,双方始终保持距离。

齐湄待要使人强拿,但长安城中武器都收入武库,就算是长公主府邸里普通仆役也唯有木棍防身, 不比军中来人钢刀□□,以十敌一也未必敌得过。

两方在官驿对峙良久, 直到齐湄设下的幕帐中银炭烧尽, 鼎汤皆凉,齐湄面上的愠怒之色渐渐褪去,嘴唇和脸色都苍白。

暮春时节,天色渐暗, 她冻得微微发抖, 却也不入幕帐, 不接仆从奉来的衣氅。

一双眼眸只一动不动的盯着李弈。

李弈这处也有人劝:“将军不妨给殿下服个软,冻坏了她是万死难辞的罪过。”

他却僵如铜铸,硬如铁木,一步也不肯挪动,低声呵斥劝者。

“长公主不知利害,你也不知?退下!”

眼见暮野黑尽,官驿也亮起灯,李弈的部下竟也掏出火折,燃起薪火照路。

齐湄舒展紧绷良久的唇,颊侧微颤,语气一扫先前的倨傲,扬声道:“李将军,你不让我看,我就不看了。我只让你近一步,你喝一杯酒……一口也行,就当是看在我卯时就出城,在这里等了整整一日的份上,就一口,好不好?”

她这话一出,李弈面上也有些微松动,然而只是一瞬。

“公主,我押解要犯,倘与你有交涉,害的是你。今日不当领公主这杯酒,请公主速去。”

齐湄未料如此低伏仍未换他改口,从喉咙里笑了一声,终于挥了挥手下令,让仆从让道。

李弈见状,深揖一礼道:“谢公主深明大义,请公主恕我之不恭。”

说罢翻身上马,呼令余兵跟随,纵骑而去,掠过她账幕之侧也没有丝毫停留。

“你会为今日之事后悔的。”

齐湄轻声喃喃。

……

这事由于发生在官驿旁、众目睽睽之下,不多时便传遍了长安。

因今上有意,故后将军李弈尚舞阳长公主在众人看来是铁板钉钉的事,只等公主孝期一过便要完婚。

但李弈的一再退却,连一口接风酒都不肯喝却让这桩美事蒙上了一层前路莫测的意味。

齐湄灰头土脸回府以后,深闭庭院,回绝一切宾客,足足三日没有出门。

直到无可奈何必须要出时,是接到了齐凌命她入宫的诏令,昭示着皇帝已经回到了长安,并且也知晓了她的“轶事”。

这道诏令,宛如一道霹雳直临她头顶。

齐湄惧怕她这位一母同胞的皇兄——齐凌很早就封太子,自小养在东宫,与其他兄弟姊妹都不亲,众人事他如君,无有亲昵狎意。

也唯有齐湄身份尊贵,敢逢节宴与他插科打诨,撒一撒娇。

但这也仅限于她“有母后依仗”和“问心无愧”的时候。

此刻,两个条件都不满足。

齐湄不敢怠慢,战战兢兢入了宫,被告知皇帝在椒房殿,想来是“兄长”与“嫂子”同在的局面,不会严厉到哪里去,心下稍宽。然而思及李弈同皇后的关系,又迟疑了。

她先见了朱晏亭,行罢礼,错身时,轻轻拽她袖子:“皇嫂要为我求情。”

朱晏亭沉心中对那日的事自有评判,面对齐湄的撒娇,面上含笑,目里无波。

示意她速去侧殿见皇帝:“你皇兄久等了”。

这日齐凌是阴着脸回来的,人虽到了,却还无暇与她说只言片语,只把椒房殿扫开半边,当了个“会客堂”。

据说今日早上宣室已经门庭若市半日,来了这里也没有止住。

这是独属于今上的奇怪景象,在先帝一朝从未出现过。

先帝在与不在,一切运转如常。

而当今对下严苛,人在长安自然是个威慑,一旦离开,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事都会接连发生。

这也是齐凌日渐集权,打算以尚书台统领一切造成的绕不过去的死结:毕竟一个人只有一身双目两耳两手。

他不在这几日,齐湄惹出来的事还只算其中不太过分的。

最让皇帝头疼的是廷尉张绍的外甥打死了长亭侯郑安府上的客卿,目前双方都咬住要一个说法。

这个客卿与文昌侯孙长君还是忘年之交,导致了文昌侯也加入了讨伐张绍的队列。

一下子牵扯了三方的势力。

明面上有错的张绍却是齐凌的得意战将,在拷问元初元年叛乱的常山王、元初三年叛乱的燕王世子齐振及家人、吴王齐鸿家人等诸多事上效力颇多。

而张绍本人与长亭侯郑安有私仇:据说郑安曾经在长安市上以竹简劈张绍之面,狠狠的羞辱过当时还是小吏、寒门出身的他。张绍后来对他展开了报复,未果,一来二去,郑安还施计逼死了张绍的父亲。

这次张绍外甥打死他府上客卿,双方各执一词,为这事早上已经在宣室争了半日,也没争出个是非对错。

齐凌正是焦头烂额时,齐湄来得迟,也来得不巧。

她进入内殿,看见齐凌坐在巨大的案台后方,身着海水青的锦袍,面色隐于卷帙浩繁之中,看不清楚。

齐湄强凝心神,规规矩矩行礼:“陛下胜常。”

齐凌问:“知道唤你来做什么?”

“是我擅拦后将军的事。”

“你也知道。”

齐湄声音发着颤,仍娇嗔道:“皇兄,他太不识好歹。我知道皇兄想我嫁给他,但他一而再,再而三拂我的面子,我不……”

齐凌抬起头,她的话便截在了一半。

他抬手示意曹舒,曹舒弓着背碰上一漆盒。

“你看看。”齐凌示意她。

齐湄望着那盒,心里生出异样,眼皮突突的跳起来,她喉中轻轻吞咽,抬目望向皇帝,在他不容拒绝的目光中用颤抖的手指慢慢掀开了盒盖。

“啊!”

一声惨厉尖叫。

齐湄啪的一声猛的打翻了漆盒的盒盖,花颜失色,瘫倒在地,胫股软作一团。

曹舒小心翼翼把盒盖捡起来,阖上。

齐湄望着那盒子,似看着天底下最可怖的东西,也顾不得玉簪委地裙裾狼狈,连滚带爬的远离曹舒。

因为盒子中放的不是别的,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吴王齐鸿的首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