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乾坤(九)

不同于寝殿床帐的坚如金石——

放置在外的坐榻是用豫章产的楠木, 用在椒房殿的不如宣室殿的坚固,本就稍软。

如今更是发出令人羞臊耳闻的吱呀声响。

朱晏亭抬眸时正见自己的袖袂和他身上海水青的衣袍叠在一起, 她闻到凉丝丝的味道, 这是用作会见外客所在黼黻上端正清冷的香气。

鼻尖香味和耳周声音提醒她,此刻她正在众人皆可至的所在、伏在锦茵上与衣冠楚楚的君王纠缠,这等做派实属她自幼承训垒起的牢牢戒条所唾弃不容。

她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头发散落, 金簪滑下来,“嗒”的一声掉在坐榻上。

外袍零落,头发就满铺在光裸的肩头, 低下头便能看见他佩着玉韘的手, 握在抱腹与怀襟之际, 爆出淡淡青筋。

“嘶啦——”

声音在寂静到几乎只能听见呼吸声的殿堂里十分刺耳。

声音下散露出衣间的肤色更是如流泻春光,裸肤直接碰触令周遭热意攀升。

“……不要在这。”

她就微微屈膝,翻身欲起。

一番反抗反至纠缠更深,直至唯裹贴身纱衣的腰被一臂牢牢箍住,滴血样红晕从面颊一直蔓延到眼角,转过下巴想要看他,却被一只手轻轻挡了回去。

这与他往日习惯大相径庭。

她心中疑窦丛生, 再回顾时,又被坚决挡住了。

齐凌在刻意回避让她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她那几句剖白是否真的剖开了他衣裳, 鞭笞入他的胸膛?

朱晏亭对窥此一幕的期望太过炽烈, 甚至压制过了羞赧,假意顺从一阵,又忽然意图翻过身,甚至以臂攀挽他的肩膀, 想窥见他的面容。

却不知齐凌在她身后早将她动作分毫不差收入眼底, 先一步毫不留情的压制回去。

他温热掌心按在肩胛上, 而后,吻也落上去。

那只手便沿着后颈而上,抚在鬓边上,带些安抚的意味。

“阿姊不要动,朕一日水米未进了,气力本就不多,更不想浪费在这种地方……”

他额抵她肩胛之后,扫在肩头的鬓发一阵细细柔柔的痒。

语意撩动心弦。

她肩胛微微颤抖,如蝶翼一样舒展。

手抓住坐榻上铺陈的绣茵,看着其上满天匝地的绢地茱萸。

干燥温热的掌钻入抱腹,在衣间游走,贴在腹上。

过处,肌软骨酥,背沉腰陷。

脊背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急促的心跳声。

“阿姊。”

肩窝里都是有些潮湿的呼吸,声声呢喃,像直接对着背上的肌肤在唤,痒从背透到心扉,如极细的羽毛在心扉轻轻拂过。

每低低的唤一声,她的手臂就往下塌陷些许。

她喃喃问:“做什么都要由着你……”

齐凌将她的衣带轻轻递到她嘴边,见她微微偏首,张口噙了。

衔住颈侧一粒鲜红得似乎轻轻一挤就能滴出血的耳珠。

“谁让你是我阿姊呢?多担待点。”

……

这一担待,就至了夜半时分。

由于很早逐出了宫人,周遭没有来得及多掌灯,只有几枝黄昏时就燃着的膏烛焰苗摇摇欲坠。

灯火通明的椒房殿,只有这一隅陷在仿若无边的昏暗里,格格不入。

朱晏亭后来气得抓着手边金簪子,用另一头轻轻扎他的后背。

那里已经遍布她道道指印。

银牙轻咬,颤声问“陛下不是……一日水米未尽、气力不多吗?”

回答她的声音敷衍至极

“那要看做什么。”

……

一面风骤雨急,方寸狂澜。

一面月上中天,静影清澄。

帷幄沉沉,内殿已经只剩下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齐凌重整衣冠,就在那方楠榻上,一口一口慢慢喝完了一碗清淡的冬葵汤羹。

而后简唤仆从,悄声离开。

……

“陛下昨天晚上三更时分就移驾了。”

“特意嘱咐奴婢告诉殿下,说在枕边放置了一物,请殿下过目。”

朱晏亭睡足睁目之时,看见垂落的柔软帷幕被天光照得如漾着微澜的水面,便知道时日已经不早。

床帐里的气息变得熟悉起来,仿佛被破云的一线日光照射过,扫去连日欲雨的冷清和颓唐。

她从发出了一声喟叹。

为人之安于逸乐如肌骨浸入温水。

她慢慢伸手去摸索齐凌放在枕边的物什,见到枕侧安放一个锦袋,去掉锦衣,露出当中的漆盒,红底玄纹,勾画云鸟纹,双鸟比翼交颈,是闺房之物。

伸手取过漆盒来看,只见漆盒里放的乃是一卷绢图,展开竟是一个陵墓的图样,细细一看,竟是皇帝在修的干陵。

启山为陵,下穿三泉,黄肠题凑,当中画着一对儿棺椁,看得人悚然心惊。

她翻开来,复翻过去。

发觉就是一张陵墓的图纸,并没有多余的字句。

“……”

她怔了半晌,不可置信的再看了看漆盒上旖旎花纹,又看了看陵墓图样。

最终确定真的再无他物后,将它折了两折,塞了回去,交给鸾刀,由她放置。

鸾刀看到漆盒玄纹迟疑了一下:“是不是殿下亲自收起来更好?”

朱晏亭道:“想来不必,只装了一张葬图。”

鸾刀惊了一下,面上青了一阵,见四下无人,小声勉强找补道。

“陛下才从景陵邑回来……赠这个也属情理之中。”

朱晏亭微笑道:“要么就是还生着我给太子私自许亲的气,拿这图威胁我。”

鸾刀道:“奴婢听说世祖皇帝与端懿太后、先帝和先太后都是共葬的。这未尝不是先问问殿下满意与否,许诺殿下共枕陵寝的意思……”。

朱晏亭陷入一阵沉默,后道:“拿出去放着吧,用貘纹玉环压上。”又加了一句:“葬物不详,寻一铜朱雀镇起来,看《日书》找个吉日去晦再放。”

……

那天之后,不知是皇后的退让并合时宜的表明心迹起了作用、还是齐鸿缉回长安引起的阵阵风波令皇帝无暇他顾,他最终没有再过问之前后宫发生的混乱,将处置权交回给了皇后,再一次放任了她背后的势力野蛮生长。

元徽二年的六月,廷尉张绍府中之人打死郑府客卿之事越演越烈,惹来御史台的弹劾,最终以张绍落狱,夺官职爵,流放北凉郡收场。

他走之前,皇帝轻车简从,秘密去见了他一面,问他。

“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张绍沉吟良久。

“臣掌刑狱,手段酷烈,结怨颇多,早知有此日,如今唯一放不下的,唯家中二子,与我腹中的几个名字。”

“你的儿子以后会进东宫,和太子同为裴令的学生。”皇帝说:“你腹中的几个名字,朕都知道。”

“还有一个名字,是臣还没落狱前偶然得知的,心中一直惦记,尚未来得及上禀陛下。”张绍从身上的赭衣上撕下一道布条来,咬开自己的手指,在布上写下了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