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沧海(五)

元徽二年夏, 骄阳酷烈,关中大旱。

打破这闷窒盖顶暑热的, 是北方一缕萧杀的风——风在每一年的六月就有苗头。

北方游牧之族, 逐水草而居。春日牧草稀疏、牲畜分娩,遂隐迹草原,鲜少南下。而秋日将至时, 牛羊渐肥,战马添膘,为了度过北方漫长苦寒的严冬, 秋节必南下劫掠。

先朝兵散, 诸侯各自拥兵, 连年内耗。

故朝中对北方的策略一向是亡羊补牢,有犯则拒。

然而由于北方骑兵行掠极速,每每救兵赶到时已只剩下被烧杀抢掠过废墟。是以空耗兵力,败绩频频,士气低迷,光是新帝登基以来,就有元初三年雁门郡守以身殉国的耻辱。

至当朝, 府库充盈,诸侯国十去其四, 尤其是豫章去国之后, 京畿和地方实力出现逆转。元初三年、四年、元徽元年,调往边疆的兵力粮草较此前每年都要多一成。

元徽四年本应当是不一样的。

年初,后将军李弈就奉命驻北凉郡,修缮雒城, 修补在燕王之乱中破坏的散关和两处长城, 操练骑兵。

三月, 匈奴左贤王部下来降,带来了左贤王行军图。

四月,北方几支游牧匪徒被李弈收编。

五月,老燕王留下的良马让雒城有了一支万人精锐骑兵,这支骑兵和胡人、刑徒一起的步骑混合大军阵形操练初成。

而这一年雨少大旱,北方多个湖泊干涸,泷、汝、泮等多条河流水少至旁支断流,唯有燕山草场以及以北的长荡原就雪山融水、依旧草木葱茏。

李弈因此判断今年左贤王会为就长荡原和燕山草场南犯雒城,将欲在今年秋日来临之前出兵拦截,定下了行军燕山,绕至敌后,杀其放牧的牛羊、马匹的“燕山之策”。

然而策略初成,他就为押解吴王齐鸿回京,而后被诬陷谋反落狱。

“燕山之策”执行就落到了北凉郡守刘尧手中。

……

六月底,关中旱情未解,而自长荡原越过燕山,吹往关中的风,已携上了隐隐的干戈萧杀之气。

首先将这件事提出来的是从洛阳巡查漕运回来的关内侯、大将军李延照。

李延照道:“刘尧上书,今年关中大旱,河水、丹水、泷水水少,不利于漕运,运送辎重需较常年早一个月,是否按照年初定下的两千万石运送,望陛下决断。”

丞相郑沅第一个便跳出来反对:“北方之族,蛮夷而已,鼠目寸光,所欲不过尺寸之利,掠过即走,蝗虫过境罢了。先帝慎起戎事,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方有今日之昌盛,如今欲起牛刀宰杀虫豸,徭役日重,今年关中大旱,民不聊生,再施以重赋,关中必乱。关中一乱则天下危,陛下三思。”

李延照道:“匈奴连年南犯,烧杀劫掠,元初三年在雁门郡斩五千人、俘妇孺数千人,掠粮钱不计其数,雁门郡守战死殉国。去年长驱直入到武威,杀三千人,俘妇孺千人,至泷水之北黔首不敢定居,沃野大片田畴荒芜。莽荒之族居无定所,为避冬寒年年必南下,每年死伤无数,若依丞相所言由得他闹,索性就弃了北凉、雁门、陇西三郡?待他洗劫了三郡不足供养再欲南下,便让他燕山草场?再欲南下,不如连关中也拱手让之?”

郑沅冷笑道:“戎族将近百年连年南犯,何时翻过了燕山?往前一百多年翻不过,如今就要翻得过?大将军执掌重器,为何置我朝赫赫武威于无物,灭自己威风,涨他人士气?”

“拥赫赫武威,却坐视蛮夷之族劫我粮马、戮我生民,却不知丞相意在何为?”

“……”

双方各执一词,争持不下。

似乎各有道理,就朝中看:张绍流放、李弈落狱,赵睿统领禁军不可能再录尚书事。论资历战功,李延照最有可能录尚书事,掌尚书台,进入战时进一步集权大将军对他来说是好事。丞相不能再忍受权力进一步被分化,据理力争也是理所当然。

放诸野看:北方游牧之族年年南下作乱,杀戮劫掠、掳掠生民、动摇军心、耗损国力,长此以往必成大患。虽有定好反击的“燕山之策”,但似乎天命有异,今年关中大旱,再拿出两千万石军粮去打仗实在是冒险之举。

二人争吵时,皇帝就端坐上首,态度暧昧。

连郑沅说话时,他都侧首静听,颔首称是,一派极好商量的做派。

朝议最后,齐凌沉默了许久,缓缓道:“容后再议”。

……

人人都以为他的“按捺不表”是妥协,没过几日定然不了了之,却未料那之后,惊变连连而来,数日之内,打得所有人猝不及防,喘不过气。

先是,那之后两日,淮安王先表示要支持朝中北拒匈奴,主动要求出兵,拿出大量辎重粮草。皇帝大喜,大加晋封,晓谕诸侯,明摆着伸手向诸侯要钱打仗了。

然而诸侯无一响应。

那之后不过数日,就发生了一件朝野俱沸的大事:宗庙祭祀,诸侯进献酎金,少府在查验今年酎金成色的时候发现有一百一十二人献金成色不足,皇帝下令丞相彻查。

酎金成色本朝有律令严定,违者轻者失爵重者弃市。制定这条律令主要是威慑之意。

这么些年,诸侯酎金年年都献,天长日久难免有人短斤少两、以次充好,然而从来没有人因为这个落罪过。

皇帝雷霆一般出手,一纸诏令下来,长安城门之内,一日之内缉人下狱。

此事牵涉甚广,牵扯的又都是诸侯显贵,一时廷尉寺人满为患、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廷尉正黄文启每日焦头烂额,甚至顾不上再紧咬李弈不放。

朱晏亭初得知这个消息,是埋在廷尉寺的线人传出一个好消息——“如今廷尉正忙着酎金案,李弈已经整整三日没有受到刑责逼问。”

继之便是吴若阿后脚前来,昭台宫,哭着跪在她面前,求她救救酎金之案中遭到牵连的临淄王世子齐元襄。

这是自从她搬到昭台宫以来,吴若阿第一次登门。

没有听她说完临淄王后如何心焦如焚六神无主之类的陈词,朱晏亭冷冷开口:“如今廷尉正黄文启是长亭侯郑安的下属,你怎么不去求郑夫人去?”她微微含笑看着她,不待她答,俯下身小声说:“哦,孤忘了,你和郑韶为了抢太子已经撕破脸了,是么?”

吴若阿面庞唰的一下苍白,只手紧紧攥她衣袖:“妾是为了殿下……”

“你当孤是我那襁褓之中的两岁孩儿?”朱晏亭轻轻抽离两步,复直起身:“收起你的眼泪,去郑韶的披香殿哭吧。”

“郑丞相借此机会打压异己,他一定会对元襄不利的。”

吴若阿膝行一步,死抓着她衣摆不放,泪眼婆娑望她:“时势逼人,各有各的不得已,我姨父六神无主,又不敢来长安。我们所仰仗的只有殿下了。求殿下……求殿下看在当初是姨父姨母在琅玡举荐殿下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