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沧海(六)

最近颇得圣宠的公孙行是诸博士之中最先发现皇帝异常的。

这源于一瞬间的福至心灵。

便是被单独召见、备了满腹良谋欲献君上, 却看见那个脸色微微发白、眼圈泛红、不知多少日没有睡足的君主俯身趋进他,作出一副掏心恳切的姿态, 问。

“素闻先生博学多识, 先生教我……如何能止小儿夜啼?”

“……”

颇有些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气概。

公孙行气个倒仰,本不愿答——就算是诸侯卿大夫,也没有向客卿门士请教这些问题的道理。

但看见齐凌憔悴形容, 他还是心软了,道:“臣……臣听闻,夜枭之声, 可止小儿夜啼。”

“枭?你是说, 抓只枭来吓唬?”

“正是, 此物上林苑中便可取。”

听到“上林苑”三字,齐凌表情一沉,目中多了两分深意。

“先生话中有话吧。”

公孙行也不怕,悄声道:“陛下,桂宫中无人吧?”

没人回答他,死一样的寂静。

听来十分匪夷所思,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但公孙行忽然笃定, 这些时日传的沸沸扬扬的桂宫新宠根本是故布疑云。传闻中身体娇弱的小太子是由面前这个日理万机的君王亲自看拂照料。

天家规矩森严,尤其既是父子又是君臣, 生来就有隔阂, 绝没有这样的道理。

是以宫中人宁愿相信桂宫新宠这样的无稽之谈,也不相信还有其他可能。

以公孙行的角度,固然认为皇帝这个行为实在是离经叛道、诡异乖张到了极处,实在看不出背后有什么深意。他大着胆子说出来, 也是在尽人臣之责, 委婉的提醒皇帝——这样做得太过了, 也并非长久之计。毕竟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他提出来了,齐凌也没有生气。

此时,二人正在对弈樗蒲棋,棋枰素旃紫羁,棋盘上白玉象牙。

齐凌执着玉雕的马,良久良久,才放到棋盘上,带两分自嘲:“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朕做的事,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权者,舍也。”公孙行深具同感:“不舍,焉能得。”

齐凌喃喃那“舍”字,目光倏而悠远,不知飘到了何处。

曹舒就是在这阴云密布的氛围中悄悄进来的。

他走到齐凌身侧,埋下头,将昭台宫送来的脉案往上一递。

“陛下,昭台宫……”

“不看。”

毫不意外,话头才说出口便被截断了。

曹舒手没有缩回来,仍双手捧脉案,拧着竹简,似要拧出水来。

齐凌袖中带风,接连落下两枚棋子,将樗木对向推了推,催促公孙行“到卿了。”丝毫没有要接的意思。

曹舒捧着脉案手进退维谷,唯恐耽误大事,只得小声道:“陛下,是朝露馆太医令送的,是皇后……是殿下有喜了。”

齐凌手中的棋子没有拿稳,象牙雕的马在素旃上滚了一转,又十分狼狈的窜到了坐具下。

公孙行反应比他快得多,一转眼已经站在地上作揖行礼了:“大喜,大喜,恭贺陛下。”

他仿佛没听清,目光困惑的在公孙行面上停留了一瞬。

眉间微蹙,谨慎的接过曹舒手中的脉案,扫视后复重回首列,将底下落款的几个医官名字念了出来。

而后将脉案一撂,手腕顺势一抬示意公孙行起身,大步朝外迈去。

“陛下?”曹舒匆忙跟上去。

“去昭台宫。”

……

从昭台宫传讯到桂宫,再回来,约莫需要半天时间。

这日从午时起,穹宇密云翻滚,铁铅色云彩越堆越浓,殿外都变得暗沉沉,如夏日傍晚时分天色。

疾风掠过高入云霄的树顶摧卷树叶,树林太密了,簌簌翻出白面的树叶像先下起的一场骤雨。

“旱了好些时日了,下场雨也好。”鸾刀将一件藕色披风系到朱晏亭肩头“宫中是有句老话的,叫‘朝行暮不行,雨行云不行’,未央宫中都这样,更何况上林苑里山高谷深、又是狮子又是老虎的。但凡有点刮风下雨的迹象,行到路上也危险,黄门都会等云散了、天色好了才走。”

朱晏亭缓步廊下,一手按住被吹开的衣沿,不做声朝前走。

鸾刀笑道:“给殿下说个趣,我早上送朝露馆的太医走的时候,见他们一个两个腿脚粗苯,给窜在铁网上的吊睛白虎唬了一跳,摔了个跟头。说不定现在消息还没出上林苑呢,再等到桂宫要下旨意、传旨的人再歇个脚,约莫飧食的时辰才能到。”

她喋喋不休的劝说,希望朱晏亭不要站在风廊下回屋里休息。

而在朱晏亭耳朵里,她近在咫尺的声音逐渐听不清了,因转过回廊的边角、一眼就看见了长阶漫道另一端的齐凌。

视线相撞,他脚步骤止。

闪电撕咬在空中,雷声隐滚,风很大。

昭台宫荒寂已久,宫人未曾见过御驾的阵仗,尤其是在风雨欲来之际,显得有些兵荒马乱。

这出乎意料的一幕令朱晏亭怔住了。她下意识去看此刻天色,看到拼命打手势的曹舒才回过神来,压下被疾风吹鼓的衣袍,缓步上前,在距他约莫三尺之处驻足,俯身行了一个礼。

“罪妇拜见陛下。”

身侧风雷喧动,她也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于是她抬起头,想确认齐凌能否听见。

却见他一只手负在身后,脊梁挺直,站的威严肃穆,面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在闪电下如只是一尊冷冰冰名为天子的雕塑,审视着她。

想来他也听不清。朱晏亭目中一冷,直起膝弯,提起裙裾朝他靠近。

齐凌终于忍不住抬手制止她时,两人之间已只有一尺来远。

“陛下能听清了吗?”

闪电的光耀在她莹白纤长的脖颈之旁,光盛得能看清耳旁的小痣,她抬起脸直直望过来,笑了。颜如舜华,未见消减,反因眸子照多了森莽,越发清冽逼人。

她自进宫以来,仪态端方,行动温雅,留给皇帝的多是敛目低眉的额头。从未这样大胆扫视过他,与他才对视就挪开了视线,也不斟言辞,开门见山:“陛下把我儿给谁养了?”

颇有些士不畏死你奈我何的意思。

齐凌与她阔别已久,面上无波胸中翻滚,千头万绪未出口一句,没料到一来就碰到她这样不客气,这劈头盖脸就来满含诘问之意的话如干柴中擦下火星,怒火腾地便燃起来,登时针锋相对:“这是你该问的话吗?”

“我怀胎十月诞下来的孩子问不得?”朱晏亭索性连“罪妇”也不称了:“齐昱是陛下的嫡长子,一国嗣君,攸关社稷,名正方能言顺,哪个夫人配抚育太子?陛下宠幸夫人,天下珍宝还不够赐的,这下储君也要赐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