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沧海(八)

长安变天了。

应当说, 天很早就开始悄悄变了。浮云先是如丝如絮,悄无声息堆积重叠, 而后在一夕之间遮天蔽日。

大部分人意识到的时候, 已经是天幕永沉,雷霆万钧,大雨盖地, 落为定局。

一场大雨,几家欢喜几家愁。

有人抬头用嘴接、用舌头吮落在脸上的雨水;有人往窑里、罐里蓄水、修固麦陇;有人藏起从官家渠里舍命盗的水、倾到泥沙翻滚的浑沟中;有人赤着上身骑在墙上用麦草和夯土修固城墙;有人在铺子里挂上险些积灰的箬笠斗篷;还有人为大旱结束即将跌价的粮食望仓跌足叹息……

大将军李延照的府中,只对朝事略知一二的李延照幼子用手接着屋檐上滴滴落下的水, 兴奋叫嚷“爹, 渭水要涨了, 粮食能运了,要打仗了!”

李延照大笑:“兵者国之大事,道天地将法都要算,你这望雨生战,可是犯了冒进的大忌。”

父子嬉笑之声杂在雨里,而只隔大将军府三条街,廷尉寺前的景象却可谓愁云惨雾。

恒王齐渐的车马停在一处偏僻巷尾。

此刻他掀着车帘, 与一皂衣小吏小声说话。

“不行。”小吏与他说。

齐渐急了:“见一见都不行?”

“都是侯爵王爵,最小的也是关内侯, 开了一个口, 你进了别人也想进,让你进不要别人进,岂不是得罪人?寺卿一口咬死,谁来也不行。”

齐渐铁青脸摔下帘子, 不过片刻, 又卷起来:“真就传个消息也不行?这还有王法吗?”

小吏脸苦得都要哭出来, 抹把脸上水:“殿下,廷尉寺现在是好大一个靶子,都等着抓错,我的祖宗……这、真不敢呐。”

齐渐从帘幕往外窥视,看见诏狱外头还有些行迹可疑的人。“我就奇怪了。就……就没有三四个……四五个……贵人一起向丞相……向皇上说上些话的?”

酎金之案牵涉之广令人咋舌——这么大阵仗,这么多贵人入狱,按理说应当早就闹得天翻地覆,奇怪的是这些叱咤风云贵极一时的王侯此刻竟像是圈里的猪猡,这么小小的一方诏狱就将能将他们都牢牢困死,真正是谬之极也!

“嗳,要行早行了,保不住人心不齐。”小吏叹口气:“这罪不大,不会牵连族人。有人巴不得早点定罪呢,正好推恩分爵分产。”

齐渐望着霖雨脉脉的天际想,也不尽然因此,从先帝开始、再到当今,已历将近二十年,有力反抗的诸侯王都已被慢慢减除。

频阳王、章华长公主、燕王、吴王、豫章王……事到如今才回过神的人,已经太晚太晚了。

开国以来天子与王侯有商有量、互为制衡之道已被彻底打破,开始滑向一方独大、完全不可控的局面。

齐渐是本朝新贵,颇得圣宠,故而未卷入这次酎金案。然而想明了此节后,却觉唇亡齿寒,如临深渊,手指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殿下、殿下?”小吏唤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那……他还活着吗?这总可以问吧?”

“都好好的,好吃好喝养着。又不是人人都是章华李蛮夫那等白户白身,寺卿哪敢轻易过刑。”

提起李弈,齐渐想到了吴若阿去求皇后得到的答复。

虽他不想走这条路,眼下却似乎只能走这条路。

“那……李弈怎么样了?”

提起这个,小吏脸上立刻生动万分:“说起那李蛮夫,诏狱就没见过这样的人。虽出身低贱,却是个硬骨头,他是个血人,蛆虫就在血肉里爬,也不知活着有什么趣。我要是他早就咬舌头死了,死也比这样活着好。”

“认罪了吗?”

“没有。也奇,他那些牵涉入狱的部下,前些日子打死了几个了,都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你想法子,千万别叫他死了。”

“死不了,这不酎金案一来寺卿哪儿顾得上他。他外面还有人,暗里送了伤药,只大夫还进不来。”

齐渐咦了一声,“偏偏叫他运气这么好,赶上几百年也赶不上的酎金案?”嘴比心快,他说完心里咯噔了一下,一个万万不敢设想的可能性浮现在心头。

这次酎金案数以百计王侯或王侯之子入狱,演变大出人意料。

他也私下里和老泰山文昌侯议论。

一来,确实是打仗缺钱了;二来,进一步打压诸侯;三来,廷尉寺从前都掌控在皇帝手里,一夕张绍被查,落入丞相手中。酎金案把廷尉寺架在了火上,让丞相一系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许多从前不同意组建尚书台的人已倒戈,比如他的老泰山文昌侯。

“郑家兄弟,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文昌侯如此评价。

此时,齐渐开始思索是否还有第四重原因。

“不可能,那是谋反之罪啊。”

谋反这样的罪,就算莫须有,也足够李弈夷三族了。

先太皇太后的母族张氏被陷以谋反,没有铁证,照样杀得干干净净。

齐渐只觉这事邪门至极,小声嘀咕着,放下车帘,打发了小吏,对驭者说。

“去舞阳长公主府。”

车辙轧过道上泥水,缓缓驶离凄风惨雨的诏狱。

舞阳长公主的府邸在华恩坊。

作为先帝最宠爱的嫡女,今上的亲妹妹,这座长公主府馆台精砌,楼阁连甍,奇山碧水薜荔扶疏,珍禽异兽闲散庭中,齐渐看了都忍不住流连观赏。

齐湄在池畔钓鱼。

雨还在下,水面激起千点涟漪,她的鱼线如一缕雨丝。

池畔撑着华盖,池中开着菡萏,靠着池边停泊一艘船,其上烟火袅袅烹制茶水甜汤,从池里新鲜捞出来的乌菱,很快就被清洗干干净净,带着荷香堆在盘中。

“你来了,坐。”

齐湄的娇俏只给皇帝,是不会对他假以辞色的,也从不对叫兄长,她说话时眼睛还盯着鱼线。

齐渐心里有事,看她钓了半日,总不见收线。

“学姜太公啊?”他随口问。

“太公钓鱼是愿者上钩。我钓鱼是不愿有鱼上钩。”齐湄接过侍女剥得干干净净小小巧巧的乌菱,没有入嘴,随手抛在了池中,惊散游鱼。“钓上鱼,就没有钓鱼的趣味了。”

齐渐心中暗道她闲,闷得都有些怪脾气。

“有话和你说,你把身边的人散一散。”

“散什么,我这里没有外人。”

齐渐望着池面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真打算把李弈往死里整啊?”

齐湄挑起眉梢:“不然呢?”

“你别再闹了。”齐渐神情渐渐肃穆:“你以为你只想弄死李弈,你那丞相舅舅趁你的机会,还有别的意思……这里头的水太浑了,你才多大就敢掺和。”

齐湄转头看他,弯着眼睛,嫣然一笑:“孤想李弈死,我舅舅也想李弈死,你那连襟的临淄王他们家也想李弈死。皇兄不是常说一句话么,‘志趣相投,一拍即合,就如泾渭之水,清浊同举并东流,不用分这么多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