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沧海(九)

元徽二年是多灾之年, 天灾兵祸,朝局翻覆, 后宫、前朝、外敌、内忧。一桩桩、一件件, 像是众多散落在袤野的火星都被一夜罡风吹起,此处未灭,那处又起。

又像是一团乱麻绞在一处, 牵了这条线头,又带起那条。

怎能同时发生这么多事?

怎么这么多事都压到了这一载的秋天?

短短数月的变故,多到史官提笔的时候都会沉吟。

太史令胡须直要掐断, 笔墨润了又干, 干了又润。

将接连而来的灾厄和惊天变故, 归于夏日那一夜出现的,荧惑守心的天象——

那是七月二日,繁星铺天为长河,浩瀚如烟海。

那晚少府派人来为皇后搭的纱棚,昭台宫夏日多虫豸,因此用软竹为骨、蝉翼纱为遮罩,搭出通天彻地一般的浮殿, 行止坐卧都在内,透气又美观。

这是齐凌初至昭台宫的第三天。

曹舒也在。曹舒本不该来, 这非他御前随侍分内之事。但他还是忙前忙后足一日, 天黑才要走。鸾刀去送,他走前说:桂宫没有新宠,都是谬传。目下只有乳母带着小太子。太子殿下常常夜间惊悸,陛下实在没办法, 才接到膝下亲自看顾着, 过些日子健壮了, 仍旧回东宫去。

有些传言上面没有去管,只因此事不合规矩,掩人耳目也好。希望皇后殿下万万莫听信了杂言,再生忧心猜忌,动了胎气。

字字句句,皆是无人知晓的密辛。

鸾刀听得心里掀起巨澜,惊魂未定,问他:“阿公从不多费这些口舌,为何……”

曹舒意味深长道:“我的口舌,也不是我的口舌。”

这番话不过多久就一字不漏的传回给了朱晏亭,她在灯下饮一盏甜汤,默默听了。一时揪心齐昱,一时又在某处隐隐放下了心,汤勺在碗里搅,满腹思绪也像搅乱的汤。

“既有这层缘故,为何他来时不亲口辩解?”

鸾刀也是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

没有人回答,自然,朱晏亭也并没有想到回答。

她只手撑颔,手抚着腹。那里平平坦坦,还未见任何隆起。

她轻轻叹道:“是孤痴缠了。”

调兵开始背叛他时,想的是拼这一身剐,疑惑他为何不即刻下令废后诛杀。

入住昭台宫图谋反击时,想的是困兽犹斗,疑惑他为何始终没有铁腕镇压,甚至还有意无意在助她。

听到有个新宠时,倒是意料之中,只愤怒太子名不正言不顺寄人名下,又疑惑他为何不将这新宠昭告世人。

听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说没有震撼和欢喜假的。却又疑惑前日他来,为何不亲口说出,要绕这百转千回。

明明他的心意已经昭彰若斯。

就像一颗稀世的明珠,忽然有一日真的兜兜转转落到她的手里,叫人捧着,乍然欢喜得不知该藏到何处是好,一回头却发现原来自己已是多日水米未进,饿得渴得性命垂危之人。

明珠再好,也救不了命。

他也知晓这个道理,所以没有直说。却又担忧她孕中失惶,派人来悄悄递话。

心忽上忽下,忽近忽远。

“孤好贪心啊。”

她唇角浮起笑,伸出手来,低下头看着空空的指缝。

两手空空。

什么都要,所以什么都没有。

“得选一个。”

“殿下要选什么?”

“选个日子。看今晚朗月,明日一定晴空万里,是个好日子。”

这夜朱晏亭嫌屋中闷热,恰好纱房搭好,便敞了些窗,看了一夜的星河高悬,至东方发白才睡下。

……

一夜未眠,第二日果然是晴空万里。

朱晏亭此时再过回头,看这场令她险些折掉李弈、与皇帝分道扬镳的变故,根本不是什么环环相扣、精妙计算的连环计。

它甚至幼稚和荒谬。

只是一个任性公主点了一把火,众人为了各自的目的顺水推舟,火焰就越烧越高,任那把火去肆无忌惮打压异己。最终烧成了今天这个模样。

当朝谋反这个罪名太好用了,甚至不需要铁证。

朱晏亭自己的外祖母端懿皇太后母族张氏就是坐谋反罪名被灭的族。

当年,端懿皇后薨后,深受她厚恩的临淄王倒戈一击,捅破张氏密谋造反。

从他告密到张氏被灭族,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这么短的时间,绝不够廷尉寺查审,也就是说,张氏在没有铁证的前提下还是被杀的干干净净。

先帝剑指端懿皇太后影响力,对张氏早有杀心,那时临淄王恰到好处的倒戈指证就是瞌睡递了枕头,显得那么懂事。

临淄王一直都很懂事。

虽然这次构陷李弈,临淄王没有留下任何明面上的蛛丝马迹,但她还是猜到了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现在正在发生的,不过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以后也会再发生。

朱晏亭在吴若阿又一次前来下跪认罪时下令紧闭昭台宫大门,请她吃罢闭门羹,遣人带了话“与你面见无用,请临淄王后亲自来。”

临淄王此次坐连酎金案,世子落狱,临淄王后按律戴罪王馆不能走动。但朱晏亭点名要见她,为儿子安危,她也来不及再与封地的临淄王商量,打点贺礼贺皇后有身孕,并祈入宫面圣。

她忐忑不安,唯恐皇帝不准。奇异的是宫中没怎么查访也没有拖延,就准她进宫一晤。皇帝心里门清,推说身体有恙没有见她,只让她拜会皇后。

临淄王后颇费一番周折才到昭台宫台阶前,与从前来往椒房殿如自家庭院的境况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见到这座藏在上林苑深处阶映青碧的冷宫,生出唏嘘之叹。

朱晏亭严妆待她,一袭华服束出纤腰,没有一丝蓬乱的青丝佩戴黄金华盛,宛如庙中雕塑,模样与昭台冷宫格格不入。

临淄王后自己也是宫妇,知悉无论落到何等境地形貌容止也要一丝不苟,却还是在朱晏亭这等近乎自伤的自持下感到惭愧。

“罪妇拜见殿下。”

朱晏亭不与她寒暄,命她起身,便问:“舞阳长公主是何时找上王后的?”

只一句话,临淄王后便无所遁形。她知道现在并非思考遮掩的时候,也并没有思考。

“三月二十五日登的门。”

是李弈押解吴王回京,拒绝舞阳长公主召见的第二天。

那时候皇帝还在景陵邑。

李弈苦苦守吴王回京的秘密,却不知廷尉寺已经漏了风。她已经调查出是现在的廷尉正黄文启向齐湄通报的消息。

就在整个长安都在看齐湄笑话的那三天,这个娇滴滴的小公主正酝酿一个置李弈于死地的毒计。

齐湄找上临淄王不奇怪,于构陷谋反一事,临淄王有过扳倒张氏的经验,也算是熟门熟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