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沧海(十)

七月流火, 关中旱情缓解,漕运畅通, 第一批三百万石军粮开始从敖仓运向北凉郡。

七月三日, 皇帝制策书,大将军李延照、太仆谢谊、光禄大夫魏绾共领尚书事,又重新任命了中书令、中书仆射。设六尚书、掌六曹, 下设十二侍郎,辅掌文书事。

七月三日,皇帝异母妹妹, 十五岁的同昌公主获封长公主, 位同舞阳长公主, 并赐婚护军将军赵睿。

丞相以舞阳为成婚,其妹先成婚不合规矩上书请驳,太仆谢谊以当年吴王齐鸿破例先于太子大婚之事反辩。二人在朝堂上争持良久,最终婚事还是定了。

七月四日,策书加玉玺、尚书台印、丞相印三玺同印,颁告天下,新的九卿——廷尉京兆尹王伦走马上任。

七月四日, 博士孟骊发病暴毙家中,丧事秘而不宣。

七月五日, 临淄王上书, 愿纳金三万斤,粮食五万石。

同日,牵连入酎金案的临淄王世子齐元襄从诏狱获释,大安诸侯之心。

七月五日, 北凉郡守刘尧到了长安, 当日面圣对策, 勘定燕山之策。共御外敌,内事稍歇。

至此短短几日,从元徽初开始震荡的朝局有了重归平稳的迹象,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像是斫清荆棘终见了坦途,连月的阴霾遮天终见天光下泄。

唯一的异象,就是七月的荧惑守心。

从七月二日开始,满天繁星中,猩红的荧惑现于天际,与帝王的明堂“心宿”相聚。

七月三日,徘徊不去。

七月四日,依旧不去。

七月五日开始,司天监正的脸色已隐隐发灰,走路时双目发直。日夜沐浴焚香,祈祷这颗灾星快些离去。

违他所愿,那颗不祥的荧惑依旧守着心宿。两颗星星像血红的一堆眼睛牢牢钉在穹顶,俯瞰山河。

……

“最近时节不太好。”

临淄王后隐晦的说了一句,她手举了个棚,亭外晴空万里。

两人桌上,堆着新鲜的葡萄。

这是一处有些僻静的亭子,亭四四方方,三侧可遥观昆明池,又名“望瀛”。

这日皇帝驾临上林苑狩猎,遥望建章宫旌旗猎猎。

朱晏亭从晨起就害喜得厉害,额上的汗水干了又湿,换了十几张帕子。她不愿渥在纱房里,躺在亭中椅上,面色苍白,额间搭着从冰鉴里取出来的凉帕。

临淄王后亲自将葡萄剥了,殷勤喂她,她摇了摇头。

“元襄能出来,多亏殿下从中斡旋。”

“去谢陛下。人本就要放的,都是亲戚,难不成还要都杀了不成。”她声音轻轻的,气若游丝:“今天元襄也来了?”

“来了,伴着驾呢。”

“真好。”朱晏亭睁开眼睛,望一眼水天之交,笑了:“毕竟是王孙,就算落狱也没有人敢动刑。”

临淄王后恐刺着她心,忙忙错开话头:“看殿下的模样,这胎像也是个小皇子。”

朱晏亭忽然笑容尽敛,声音也有些冷冷的:“是吗,我倒希望是个小公主。”

临淄王后觉得她性情越发的古怪,阴晴莫定。

上回的场景历历眼前。那次她们二人第一次撕破了所有温情,图穷匕见。

“我也不要你救李弈了,你没那个能耐。”

那个声音冷冷的回荡在昭台宫堪称荒凉的大殿里。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这个数载之前还神女一般温柔的外甥女眼睛幽幽盯着自己,两片花一样的嘴唇动了动,要索人性命。

“瞒着临淄王,三日之内杀了孟骊,否则你儿死。”

她眼泪登时涌出,浑身不自觉的颤抖。

她拼了命的摇头,愿意用其他来换,不敢瞒着临淄王做这么大的事,不愿杀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夫子。

不知流了多少泪,眼睛都要流干了,那尊雕塑样的人没有丝毫动摇。

后来她还是点了头。

一杯下了毒药的茶,从她手里送出,孟老夫子没有犹豫喝了下去。

几乎是同日,皇后反手一封信呈给皇帝,真的救出了齐元襄。

……

这件事后,她被吓破了胆,什么话都愿意顺着她说:“是公主也好,咱们就要有尊贵无双的嫡出公主了,陛下一定龙颜大悦。”

“尊贵无双的嫡出公主。”朱晏亭喃喃了一下:“就像我娘?”迟疑了一下,又笑喃:“舞阳?”

临淄王后心里咯噔一声。

齐家的长公主,像有什么诅咒一样,性情里都带些怪异,又生生都犯在驸马这一坎上。

章华长公主毫不挑选,只因与世祖孝昭皇帝斗气,长安闹市上金鞭一点随意择一个就草草下降。朱恪的事成了丑闻,天下皆知。

齐湄则是不肯屈就,在才貌仙郎中千挑万选,选中了李弈,求不得就拼上自己也要杀了他。

临淄王后暗暗的想,这姑侄俩疯劲如出一辙。

她寻不出话来接,所幸朱晏亭没有将这个古怪的话题继续下去,她看了看天,说:“前几日就选了个好日子,想请舅母来,可惜天公不作美。下了几天的雨,今天正好,请过来吧——”

鸾刀接了命令,扶上来一个妙质纤纤的韶龄女郎。

她生的和朱晏亭有些相似,可惜颊上两道疤痕破了相,即便如此,从她雪肤黑眸里也依稀可窥见从前的倾城之貌。

“这是我的妹妹,徐令月。”

这个名字名震长安,临淄王后唬得一下子站起身来。

“还不见过王后。”

徐令月躬身行了一礼,神色木木的:“王后长乐。”

朱晏亭道:“你把她带回去,送给舞阳长公主。你们一起做了这么大的事,这点面子她应该给你。”

临淄王后也是侵淫此间多年的人,隐隐觉得兹事体大,心惊肉跳,觉得阵阵吹来的风刮在脸上都是疼的,迟疑着不敢答应。

直到朱晏亭道:“你不想临淄王知道孟骊是你杀的吧?”

对明艳之脸笑靥如花,心里却像是被蛇咬了一口。

临淄王后脸上都在跳疼。

喉咙滚了几下,道:“诺。”

徐令月走之前,对着朱晏亭磕了一个头,眼睛死死盯着她,一个字也没说。

朱晏亭取下额上冰帕,拿一颗冰镇的葡萄,一缕一缕剥好了皮,俯身喂给她。

徐令月露出及其不耐之色,冷笑连连,却还是接了那颗葡萄。

两指一捏,汁水从她手指间流下。

“长姐保重。”

“你也保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