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山河(二)

倘若这世上当真有天算这回事。那日朱晏亭腹中此前一直安分的孩儿情况突然急转直下, 险些小产。导致齐凌再次突如其来造访,并要求她移宫回未央宫……都是一笔压过人算的祸事。

她从心底不愿移宫。

一来昭台宫远离御禁, 规矩较为松散, 方便她活动。鸾刀前不久才刚刚疏通了直到宫外的人脉,御苑蓄马养畜之辈容易用黄金收买,朱恂在外的消息也递得进来, 朱令月也送得进来,一切刚在向好的地方发展。搬离昭台宫就等于这些都功亏一篑。

二来,椒房殿在她搬走之后遭到过大清洗, 连楚地带来的闻萝都换到了长乐宫去。新来的监嬖来路不明, 一时间难以消化。此时移宫等于将她困到匣中, 才刚刚下出去的棋都没来得及走完后招,就得被迫中止。

三来,她再落魄自小也被齐睠宠惯了,再装作贤德之后,秉性里带着些难以消匿的傲气。像罪人一样被驱逐到昭台宫,便横下心死也要死在这里,不肯挥之即去召之即来, 再回到盛过圣宠荣光的椒房殿去。

绝不能回去。

朱晏亭顾不得先前险些小产身体虚弱,执笔写表进呈桂宫, 用词哀婉悲切, 自惭负罪之身,不能再为天下臣民之母,不堪觍居文德昭化的灵沛之殿,请求皇帝准许她在诞下龙种之前在昭台宫幽居自省, 静思己过。

等了足足一日, 回书到了, 仅潦草二字:不准。

朱晏亭将那卷锦书砸在地上,滚出了好远。

鸾刀正奉一碗保胎药进来,一眼就看到坠在地上的书信,潦草御笔在锦上皱巴巴。倒吸一口凉气,忙将托盘放在砖地上,拾起来展平:“殿下再赌气不应授人口实……搬到椒房殿也是为了殿下安危着想……”她的话止在半道,一根凉凉的金簪刺到她喉口的位置,再进一寸便可取她性命。

她震惊万分抬起眼,是朱晏亭冰冷得令人透骨彻心生寒的双眸。

“我杀了你,我再自尽。”朱晏亭的表情半分不似与她玩笑,金簪子抵着命门,她唇畔含了带着两分哀伤的笑:“反正你我都活不了几日了。”

鸾刀仍未反应过来,手足僵冷,愣愣唤:“殿下?”

朱晏亭跪在她身侧,眼眸一错不错盯着她双眸,转着那簪子,尖端薄光清冷:“我知道陛下让你瞒着一件事。”清楚捕捉到鸾刀闪烁的眼神,她叹了口气:“以你我的情分,能让你瞒下来,我猜测是为了我好,怕我真的受惊小产,是么?”

鸾刀面色大变,脖颈都在颤,急得红了眼眶:“求……求殿下不要再问了。”

朱晏亭跪冰凉砖地上,下腹窜上阴冷的生疼。她力气不支瘫坐下来,只有拿着金簪的手稳若磐石:“你说了,我这孩儿或许保不住,你不说,我的命肯定保不住。”

她语气之笃定,令鸾刀心惊肉跳:“殿下这话是从何说起?”

“近日长安有一首歌谣,昨日我听见殿前黄阿公在同你说。什么,道之上、道之中、道之下,晏晏金舆驾……”在昭台宫这座游离在上林苑边缘的荒芜殿宇里,多的是这些耸人听闻、滑稽荒诞的童谣箴文。人言若水,除了未央宫那种地方,其余在哪里也封不了,捂不住。

“你不知道这歌谣有多大的杀机?”

鸾刀怔怔的摇头。

朱晏亭小声说:“晏晏金舆驾,多念两遍。”

“晏晏金舆驾……晏晏……金舆驾……”鸾刀面色如僵死,嘴唇张合,念出气若游丝的两字——

“晏驾。”

这是什么童谣,分明是最恶毒的诅咒。

鸾刀忽道:”可天有荧惑守心……“

朱晏亭冷笑道:“孤星高悬九万里,不奈它何。人嘴,可是长在地上的。”

“殿下的意思是有人趁着天象有异,成心……”她忽想到了什么,浑身一震。

这个细微的动作自然逃不过朱晏亭的眼睛。

“前日的事,是否与此相关?”

鸾刀避开她的视线,嘴唇绷作细细一线,面色一阵是白,一阵是青,久久缄默不言。

朱晏亭道:“陛下正当盛年,太子才不足两周岁。此时若有什么动荡,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娘儿俩,这件事太重要了,我不能蒙在鼓里。鸾刀……”她放下金簪,轻轻握住鸾刀冰凉的手:“救救我。”

鸾刀跟随齐睠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疆场上瞬息万变夺人性命见惯了。从未见过这样的诡谲场面。

天子之妇,太子之母,被皇帝珍而重之放在心里的人,派层层重兵环护着的皇后,哀哀向她求救。

可上次她一时口快说了对皇帝不利天象才导致了朱晏亭险些流产。

此次如此艰险……

到底当不当说。

鸾刀绝望中仰起头看昏昏殿顶,最终轻轻吐露了被齐凌下了严旨封口的秘密。

“前天……殿下险些小产那日,陛下在来昭台宫看望的路上遇刺了。”

朱晏亭声音发起颤:“他受伤了?”

鸾刀回忆起前日所见,御辇直接抬上了昭台宫的长长阶梯,卫士比寻常时多了足三倍,一来就真刀真枪驱赶了所有太医内监宫娥,只留了她一个。

鸾刀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以为这是要处置皇后,打了主意拼死相护,不跪不拜,一个人守在朱晏亭卧房门口,谁也不肯放进去。

直到卫士也后退,只留下曹舒、恒王两人。

恒王从御辇里扶下了面色苍白得吓人的皇帝。

……

那时她还不知,直到皇帝令她焚起浓重的香遮盖他身上的药味。和他走时伤口迸裂从袖口滴下了血。

这是鸾刀能知道的所有了。

朱晏亭听完,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鸾刀以为她在地上冷,扶她起身,但放到榻上,她仍旧抖若筛糠。

手指紧紧抓着鸾刀的手。

“如果是在,是在昭台宫附近遇刺。”她忽然觉得呼吸都困难,像是给人掐着脖子。“他会不会怀疑……是我。”

皇帝若崩,太子理所当然继位,她作为皇太后便可临朝主政,逃出现在的险境。

朱晏亭意识到了她面临的,最致命的一点——

齐凌死,得益最多的人,竟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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