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山河(五)

朱晏亭感觉齐凌覆在后脑上的手力道越来越轻, 闻到血腥味,她方愣怔一瞬, 一名面生的内监已经悄无声息的快速窜上了高台, 搀托起摇摇欲坠的君主。

“陛下……”她情急之中方寸骤乱,向前一步要够,匆匆敢来的曹舒与她打上照面。

曹舒元徽年已迁任中书谒者令, 轶六百石,掌通章奏,不再奉左右起居事。

曹舒面色严峻, 如临大敌, 抬目与朱晏亭目光交汇, 又将视线往四下一掠。

提醒她当下最重要的事。

朱晏亭立时会心,睫毛一闪,稳了心神,道。

“陛……陛下有些累了,传辇。”

肩舆早就备好了,数人抬上来。

齐凌此时已嘴唇发白,双目紧阖。曹舒打帘, 两人将他搀扶了进去,旋即退出来, 帘帷沉沉落下。

朱晏亭面色如雪, 双眉紧蹙,眼睛始终死死盯着帘间,直到帷幔将他面容遮挡。

曹舒见她目光又惊又痛,心里生疑, 屈身将行。

朱晏亭视线忽咬住了他, 疾声高唤:“请中书令留步!”

曹舒令肩舆先行, 屈身行礼,低声道:“皇后殿下,非常之时,御前不可有须臾无奴婢。”他着貂蝉冠,衣华服,却不见矜色。依旧是习惯性的佝偻着,发间已有星星之白,数日未见,整个人竟老了一圈。

却步深揖,一句话像过耳的风,轻轻刮至:“无则生变。”

只四个字,将此际禁中御前如临深渊的危机局势轻描淡写的描出棱角。

话音刚刚过耳,他疾步跟了上去,人已在数十尺开外。

顷刻之间,高台之上留下朱晏亭一人,仿佛刚才发生的是幻梦一场,齐凌从来没有召见过她。

周遭有谒者、黄门、卫士。皇后的舆驾还在不远处,谢谊赵睿等仍厚着她归宫。

朱晏亭却迟迟未动,她手揩拭到泪痕遍布的面上,温热腥甜浮颊,用另外一只手拭去,污了丝绸袖面。她看着袖口血迹,泪水滴上去,血随之晕开。

她提裙下台阶,登辇下令:“跟随御驾。”

凤辇被抬起来了,却没有动。

朱晏亭声音再度自里传来:“跟随御驾。”

还是没有动。

她掀开帘幕,见谢谊挡在队列最前,持着那柄代表君王的节杖。

“陛下旨意,请殿下速归未央宫。”

朱晏亭冷冷问:“圣旨何在?”

谢谊道:“是陛下的口谕,节杖在此,臣不敢擅专。”

“那孤向卿等传方才陛下下的口谕,陛下下旨,传孤至明光殿侍驾。”

谢谊未尝想有此变,整个人愣怔了:“这……传旨的应当是中书令。”

“卿昨日见君上得口谕,孤方才见君上得口谕,当依孤,还是依卿。”

朱晏亭说完,见谢谊还没有让路的意思,陡然厉喝:“谢谊,孤这个皇后,你当是什么?”

“臣不敢。”

谢谊匆匆应答,被她陡然发难削去了大半气势,欲立还避,难以抉择,左右顾盼,向赵睿投去求救的眼神。

赵睿悄悄与他耳语:“帝之妻,太子之母,君取祸甚。”

谢谊面色一白:“可圣谕……既有口谕,应当是中书令传旨,不若我谴人一问?”

“烈日底下,你要殿下等?”赵睿提醒他:“莫谓言之不预,皇后孕中,若出什么差错,你我都是灭族之祸。”

“然则如何?”谢谊进退不得,额起密汗,神情堪称绝望。

赵睿用他二人才能听清的低语,说:“此一时,彼一时。皇后殿下说陛下有诏,众人皆闻。若为矫诏,我当为公作证。”

谢谊至此如梦初醒。

虽然赵睿话说到这个份上,谢谊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放行。而是捧着节杖走到一侧,不说准,也不说不准。

朱晏亭将他二人耳语而后谢谊妥协的一幕收入眼底,深深看了赵睿一眼。

赵睿也抬起眼,看见了帷幕后的清冷凤眸,愈发恭谨,低垂下头。

她一声令下,凤辇起行,往明光殿行在所而去。

东行数十丈,过阙。

远远看见旗旄飞扬,一列岗哨卫士,甲光森森映日,提携着最锋利的箭矢、锃亮的刀,锐气冲天——这是郎官精锐中的精锐,旌旗列处,代表着戒备最森严的“禁中”。

无令闯禁中是死罪,可不奏立斩,王孙贵胄也不例外。

为朱晏亭执辇的宫人不敢向前了,远远停下来,无论如何令下,也不敢再近一步。

朱晏亭望着禁中之内长长漫道,向随行的太医令索了一枚参片。

此时椒房殿的人都开始阻拦了,鸾刀也钻入辇中,强硬进言道:“殿下改日再来,不可莽撞了!”

朱晏亭拨开她的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鸾刀跪在地上,红着眼哭求:“殿下!众人皆知此事不可为!禁中禁地怎可一而再,再而三?殿下不为自己计,也要想想腹里的小殿下!”

朱晏亭面上扯开一笑,那笑浮于皮上,浸不入眼底,有些惨然的意味。

“就当他来得不是时候。”她喃喃道:“顾一不顾二,到此为止吧。”

鸾刀心痛无己,泪流满面:“当初长公主怎么教导殿下的,成大事者沉得住气,殿下怎么就不听劝呢?只要回去等个两日,大局就定了,殿下!”

她望着哀声泣泣的鸾刀,终是舍不下心就此去,提袖给她擦拭眼泪,眉宇柔和下来。

“李弈从小跟我说,事成于谨慎,败于骄狂,贪嗔痴怨皆摒去,若要击败对手,必须轻装上阵,我一直都没有做到,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俗妇。”她自嘲低笑着,将参片含在舌底,起身欲出,鸾刀紧攥她衣袂,被她扯衣掼开。力竟将她推翻在地,朱晏亭头也不回。“可笑,人心千算,算到底不过是,人是人,人心是人心。”

她在车中低声说完了这句话,掀帘幕而出。

再开口时,已是严令:“再有胆敢阻拦孤者,立诛。”

她摊开手,掌心里金光粼粼,是可以调兵,在宫里诸符信中权力仅次于玉玺的皇后之玺。

这枚金印在她离开椒房殿时已被褫夺,却在这个最紧要的关头,孤零零,沾着血,滚在她掌中。

……

距离桂宫约莫十几里的位置,舞阳长公主府,其内应用了五个字来形容此时御前的状况。

“滴水泼不进。”

连数日前入宫伴驾的恒王齐渐也失去了联络,极其诡异反常的,诸宫门再没有他出宫的记录。

他一个成年男子,竟像消失在了宫里一般。

齐湄在投壶。令侍女捧着壶,箭就随意的横在手里,往壶里扎,十有九不进,歪到人身上就是一个血洞,她神情木然,浑然未觉。

丞相之子、羽林军大换血以后升任的羽林左监郑无伤这时节也在她府上,正负手焦躁踱步,急得一脚往前来报讯的阉人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