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山河(八)(第2/2页)

朱晏亭稍稍抬头,汗水顺着颈窝往衣内流,她眼皮被汗水蛰红,不远处明光殿雕绘天地泰一诸神的巨大朱门模糊在视线里。

她冷冷前视,言简意赅:“让开。”

“臣不受皇后金印之辖制。”刘凤之道:“桂宫禁地,众目睽睽,殿下已犯下强闯禁中之罪,罪同谋逆,当夷三族,仅太子可免。臣不必回禀陛下,此刻便能软禁殿下,再使人缉拿朱氏满门。臣冒死谏言,授人如此把柄,自取灭亡,非国母之为。”

朱晏亭道:“你若是忠君不二之臣,为何此刻还不将孤拿下?”

“若不是为了太子殿下,此刻臣已经以下犯上了。”

“说得忠义昭昭,还不是作二想,冠冕之人,其无后乎?”

朱晏亭视线一一扫过尖刀、大戟、弓弦、利剑,一丝嘲讽的笑绽于颊侧。“孤观你甲士三百,如见蜡像,如见木雕。刘凤之,孤就问你一句话,近日我执意向前,你敢近身吗?你敢杀了孤吗?”

刘凤之沉默不言,骄阳宣泄,一片空旷寂静。

朱晏亭嘴边噙笑,认认真真打量他。

刘凤之表情有了松动,唯有丝缕,像裂纹生于黝铁。

他长长叹了口气,喟问:“殿下,你疯了吗?”

朱晏亭将手中金红交加的金印展露出来,印上血迹被她手心的汗水打湿了,晕开一片。

“孤已付此身为赌。今日我必入此门,倘不得生入,便由你等为殉,扶我灵驾入。此赌若何?”

刘凤之在看到那颗本应该在皇帝案头的金印时浑身皆是一颤。

汗水流过他疤痕扭曲的脸。这位老将历经两朝,临百万之军且不惧,能生刃百人,却在这波兰诡谲的桂宫之中,面对孤身来付的皇后,感到一丝幽幽袭入骨间的惧意。

非惧其势,乃惧其谲。

此行怪异,难察所图,若行军时,这样的怪笔必有伏兵在后,可望楼上负责眺望的军士风平浪静。

来者不过一弱质女流,一卫士即可制之。

可她却是手执金印的皇后。

没有人不害怕孤注一掷、却全然摸不清意图的对手。

他在这一刻,毫不怀疑朱晏亭存了与他共死之心。

赌他有没有她豁得出去。

答案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分明:如若刘凤之当真豁得出去,就不会列阵布兵,虚张声势,意图吓退她。

朱晏亭明显也对此心知肚明,笑意盈睫:“我观君相贵,君来日可期也。”

这句诛心之言彻底摧毁了刘凤之的心防,只有他知道皇帝伤得有多重。

她在利用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消息,对他下暗语。

她笑意嫣然,仿佛全然不关心皇帝伤势,只用它威逼利诱来者。

刘凤之感到齿冷的同时,也不免想到后路。

此时此刻,她不需要后路。

他需要。

好像沉默了几个呼吸,又像是过去了很久,日照的铠甲都烫了,流光似片片落雪。刘凤之不知历经几个回合天人交战,汗湿重甲,僵如石铸。

朱晏亭绕过了他。

刘凤之抬起手,背后隐伏的甲士撤走,望楼上□□也收了去。窄窄一道现于中央。

“将军还需知晓,未央为我室,上林为我苑。我入户启门,不必问任何人。”朱晏亭笑着说:“我记你一功。”

刘凤之没有转身,没有动弹。

好像抬手下令让道的动作耗费了太多气力。

“殿下究竟为何而来?”

朱晏亭诚诚恳恳说;“我不知道。”

刘凤之似闻疯语,他守在此,这些天已看了太多这些诸侯王孙、肱骨重臣的试探把戏,有诬陷御前有人造反的、有长跪在禁中外的、有砸千金买通奴仆的,每日成百上千的微小动荡皆在眼皮底下。

“总不过汲汲营营,羁縻自缚。”刘凤之喃喃自语。

朱晏亭手置铺首上,不等她推,两个宫娥上来为她推开了门。

一道明光阑珊,照进殿内。

朱晏亭有言未尽,头仍然转向刘凤之的方向,神情怅惘,努力思索着什么,最终只是释然的微微一笑。

“诚如卿言。”

……

朱晏亭进入中殿时,汗水已湿透重衣,穿堂之风钻入背脊里,贴背发凉。

太医令和曹舒等都在偏殿,她未去看,直向后殿最深处。

白烟浮似云,黻绣低如络,焚香消沉,血味上浮。龙床帷幔深深,光也照不进。

朱晏亭穿过一重一重遮障,脚步渐疾,直直往里走。

她看见似有宫娥还想来拦,抬起手自己扯落发顶串白珠桂枝金胜,扔到足底,珠子断坠一地,拔下尖锐簪子掷开,一头乌云散落。再弃了臂钏、玉镯、指环,甲套,金玉击砖石,锦绣流坠地。

直至只剩下雪白中衣,她蹬去鞋,赤足而立。胸口急喘,怒目圆瞪。

“孤身上再无尖利之物,可以进去了吗?”

再无声响。

终于安静了。

她喘着气慢慢靠近。

床帐里非常暗,像深深洞窟,若非锦绣堆叠,不知是天子之榻。

齐凌已陷入昏迷,他身上伤口被重新包扎过。

穿着外袍遮挡看不出,此时赤着上身才得以明见,一道可怖的伤痕覆在精壮身体上,直拖过肩,亘过腰腹。若一条长蛇,盘在他身上,汲尽了他的灵气。

他闭目躺着,仿佛已经没有呼吸。

朱晏亭木木站在他床前。

她从锦绣黼黻的一身华服,一路舍来,此刻只剩近乎赤身的中衣,才终于走到这里。

她感觉自己被一层层剥开,像初生婴孩一样。

汗水还在如瀑一样从额上往下流淌,刺得眼皮发颤。

视线模糊,看不清他面庞,甚至不敢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她脑中已空白一片,就这般站着,任由汗水朝下冷森森的窜。

不知站了多久,他终于动了动手指,眼睫处微闪了一下,似有一道幽幽的光闪过,苍白嘴唇开合。

她从口型辨认,是两个字。

“别走。”

顿时,泪水冲刷而下,比如瀑的汗水还要疾,还要密。

她俯着身,潮湿打捋的睫毛低垂着,恐碰着伤,手指无处可着,只得抓紧他身畔的锦褥。

解散的头发像乌云一样垂落,流泄在他胸膛之上,脸轻轻触到他手臂之侧。

“我来了。”

“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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