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山河(十一)

曹舒离开内帷不过十二个时辰, 再回来时,分明所陈所置皆如从前, 却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曹舒在离龙床尚有十数尺的地方下拜问安, 朱晏亭径直走了过去,微微躬身卷帷帐挂帘勾,只留下薄似雾的一层, 影影绰绰,依稀可见人影。

曹舒仰头看见,一时间心头愧疚、自责、担忧、失落一齐涌上, 百感交集, 眼眶唰的红了, 嗓音哽涩如塞喉口。

“……陛下安否?”

没有回答。

里里外外安静了好一会儿。

曹舒将惊疑含愤的目光投向朱晏亭时,只见她也隔那层纱幕缦立,从乌黑如墨的盘发间取下了簪佩的舜华,插到吐着岚气的博山炉顶。

一丝植物清香冲淡屋中苦涩药香与浓郁干陀罗耶香交织的味道。

她微微笑着侧眸:“陛下说,他安好。”

曹舒怔怔一擦滚到颊上的泪:“殿下……奴婢向……陛下……”

“你要陛下坐起来答你的话?”

“奴婢不敢。”

朱晏亭提醒他:“曹阿公,有话便奏。若有拖延,耽误圣体休养, 罪莫能辞。”

曹舒只得垂头耷眼,将御史中丞事一一道来。殿里安静极了, 仿佛白烟流淌都有如丝绸穿梭一般的声音, 四四方方的龙帐在灯光下仿若只能倾听世人悲苦的神龛。

那点白烟也漂浮在皇后冷艳面庞上,将她冷冷淡淡的神情衬得晦暗不定。

曹舒说完后,依旧没有回音。

这下,他几乎有些绝望了。开始怀疑是否皇帝还在这里, 一一环顾, 周遭御前侍奉神情一切如常, 其中还有先帝的老人,几乎没有可能在一夕之间都被朱晏亭收买。

朱晏亭掀了一角纱帘,俯身偎下,似与人耳语,转头递话。

“你回去传旨,就说陛下请丞相明日来明光殿议事。”

这个回答大大出乎意料,曹舒大惊,几乎要跳起来。

“当真?”

朱晏亭笑问:“陛下在此,曹阿公,你怀疑孤,不如亲向前来问?”

此言无异于让他以首就斧,曹舒怎敢上前?

面对着朱晏亭一脸笑容,他敏觉来者不善,早已汗流浃背。

只要齐凌没有出面反驳,这就是圣意,只能按照她说的来。

历经先帝朝十三年,又在当今御前行走近七年的曹舒,早练就一副将惊涛骇浪敛作风平浪静的面皮,却频频失色于这一隅恍罩昏色的殿宇、和不知真疯还是装疯的皇后。

他揩去额上密密的汗水。

“诺,奴婢这就去办。”

曹舒走到中截,听朱晏亭又道:“有劳阿公,去未央宫椒房殿,请女官鸾刀携孤谒庙服来见。先前的礼服坏了,要见公卿于礼不合。”

“诺。”曹舒顿了一顿,多问了一句:“殿下,只宣鸾刀?”

朱晏亭点点头,重复了一遍:“只宣鸾刀。”

……

曹舒离开后,像是被他伛偻幽影拖走了目中神采,只是瞬息之间,朱晏亭已换了一副神色,双眸幽如深壑,脸色如一块随时会碎裂的白瓷。

不知在灯影中立了多久,直到太医令进来换药请脉。

她才慢慢转过身,将最后一道纱帘也挂起。

床上,齐凌从未醒来过。

他闭着眼睛,睫毛密密覆着,薄薄双唇上一丝血色也无。

她拿起他的手,像冰一样,暖湿的泪水滴上去才有了些许温度。

摸他枕畔的头发,浓乌硬密,一丝哀惨蓦的跃至眼角,斥问太医:“陛下正值壮年,身强力壮,这皮肉伤,怎会还昏迷不醒?”

太医令轻声道:“殿下,鹿角、铁蒺藜都是兵家器,极伤阴鸷,绞筋滚肉,铠甲都穿的破,况人血肉之躯?”

“胡说,陛下自小精习骑射,怎会被鹿角所伤?”

“殿下有所不知,当日……陛下与壮士角抵,又骑快马,正是疲惫失力之时。”

刺杀时辰卡得这么准,朱晏亭咬的一阵牙酸。

太医令道:“陛下看着皮上不碍事,实则伤都在皮下。”

她触碰的手指蓦的停下,指尖疾颤,沉默良久,声音微哽:“你等高官厚禄养在宫中,此时就说这话与孤听?”

“臣等已竭尽所能……”老太医垂首,满头皓皓白发,低言:“若有不效,愿奉项上头颅。”

话已至此,她便什么也不再说了。

太医令换过药,退到偏殿,屋里彻彻底底安静了下来。

暗室不辨昏晓。

天青之帐,愈像神龛。

唯有拉开了纱幕,看见他胸膛起伏、听到微弱呼吸,这处才有一丝生气。

朱晏亭拉着他袖子唤:“阿弟,三郎。”

而他羁于深梦,不肯醒转。

大抵这两日情绪大动,她眼眶涩烫,却没什么泪水。指尖探到他眉宇额际,小心翼翼触上去。面上抽动,唇角都在颤,扯开了一个笑。

“你若再不醒过来,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等你醒过来,我就不是现在这个模样了。”

“也许……我来找你,都是为了利用你。也许我从来都和他们……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侧头望向青帐上绣得栩栩如生、直欲腾出帐面的章纹华藻神兽。

楞楞的出了会儿神,抬起手指触碰。

“你不该怎么久都醒不过来,你是有上天庇佑的天子。野草蔓蔓,七月流火。君如山阿,妾如蒲草。麒麟生属土,广沐圣德,当稳敦如岳,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我……”她的手向帐上轻轻划过。

向口中所言的日月山川图里,添一笔荧荧流星。

“我是火。”

“生不逢时,要伐尽山林,烧毁柴薪才能点着。”

“绸缪……绸缪束薪,一薪可明视,二薪可取暖,三薪可……”

“三薪可杀人。”

没有回应的悄然低语,当真若只通向神明却注定得不到指示的祝祷。

不过都是说给自己听。

她喃喃良久,蜷缩在床尾,缓缓抬足,足趾压在床沿边上,手臂将自己抱着,侧着脸,乌发逶迤而下,脸贴着裙,像是想把自己缩进小小一方床帐。

天地之大,四海茫茫,天地之小,只有此地。

“……我很想你。”

曹舒将圣旨加符玺,宣丞相明日觐见。此举安了外臣之心,不多久,御史中丞便从桂宫离去了。

郑沅乍然接到宣召,心里生疑,与郑安相议。二人皆对此刻宫中情形摸不清楚,唯一有耳目的舞阳长公主又在这个关头与他们生了芥蒂。

郑安道:“长公主稚子心性。你丞相之尊,又是她亲舅舅,亲自登门与她赔礼,把朱家人要过来,她还有不依你的?”

“我一国相邦,去她府上给她赔礼道歉,这张老脸还要不要?再说,她擅扣徐令月不知心里打什么主意,她是什么稚子,杀人也不眨眼。”

正议论时,忽一仆从奔来,说有车架拜访,堵在府门口,不肯递名刺。看热闹的人都围了数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