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山河(十二)

三十六离宫, 夜幕如海,灯盏如星, 星簇成河, 其上与天接。

入眼是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却浸泡在鸟啼也不闻的安静里,行于其中, 繁灯绕身,薄寒侵骨。

这是露最重、夜最寒的子时。

每天晚上,中书谒者令曹舒和羽林中郎将刘凤之都会见一面。这个规矩是从三日前, 皇帝伤势急转直下开始的, 两人都心照不宣。

这日, 刘凤之见面便道:“阔别一日,曹公高寿啊。”

曹舒听他揶揄,反击道:“我鞠躬圣前,乃牛马走粗活,公侍立刀林,锥立剑锋,能周身完好, 亦是多福多寿,不遑多让。”

刘凤之忙自谦道:“阿公在御前耳濡目染, 手执笔印, 重逾千钧,唇中吐纳,皆是雷霆,我一介武夫何以与公并立, 实在惭愧。”

曹舒纳罕, 但他心中杂事烦扰, 无暇细问。

寒暄两句,知道此人还健在,便要告辞。

刘凤之却不欲他走,出声唤住了他:“中书令,你知道这世上最坚固的一堵墙是什么吗?”

“我愚钝,不知。”

“自然是羽林军。”刘凤之自答,又问:“阿公以为,这堵墙之所以坚固,是因为一年一选,一月一擢,选出的精锐中的精锐么?”

“若不是,是什么呢?。”

“是郎官们生死身家都只系于今上,同昌共败。”刘凤之嘿嘿一笑,刀端指地,森然道:“做得好,是大将军。做不好,就是这个台阶之下的白骨。”

他话说得露骨,曹舒不喜:“将军恐是连日劳累,应当禀告光禄勋,换人来替一替。”

提到光禄勋这个顶头上司,刘凤之神情微凛,对曹舒提议大是不屑一顾:“你去请旨,让陛下换了我。”见曹舒明显噎了一下的神情,忙道:“我忘了,阿公现在也见不到陛下。……那你在禁中做什么呢?”

这一问,把曹舒问愣了。

颤颤巍巍,貂蝉冠下,飘两三絮白鬓,似夜风都能把他吹倒。

他眼眸微闪,似笑非笑“刘将军,你到底想说什么?”

刘凤之轻声道:“我想说,这世上最坚固的一堵墙,有了一条缝隙之后就会全部崩塌。”

“你是指……”

“椒房殿的人,今日一日之间出入了三回,全都是拿着陛下的符令,我不得不放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曹舒默然无言。

刘凤之冷冷道:“意味着这堵墙对她形同虚设,意味着我们默认,皇后就是陛下。”

直白的话最是刺耳,曹舒嘴唇蠕动,没能反驳。

“你我都心知肚明,陛下的伤势,现在绝无可能下符令,皇后分明在挟天子以掌禁中。他日回看,你我就是她犯下这等弥天大罪的爪牙,你我全副身家,几百口人,就绑在这一个女子和呱呱啼哭的婴儿身上了……曹阿公,她疯了,我没疯,你疯了吗?”

曹舒面上又笼了一层灰白,朱晏亭明摆着想将他们二人绑上大船。

如今的桂宫,已如风雨飘摇下的一叶孤舟。

他闭上眼。

“你要对付她?”

刘凤之不说话。

“她是陛下心上的人。”曹舒说:“她死了,你我全家也得陪葬。”

“阿公糊涂了,何用你我动手,不是有个现成的等着现眼吗?”

曹舒似被一道森冷的鞭子打中了背脊,在激灵的冷意中豁地睁目,正看见刘凤之脸上一抹神秘莫测的笑容。

“甚至都不需要阿公露面,只要叫你手底下的太监暗示一二,他们就会动弹起来。”

这是驱狼吞虎、火中取栗的勾当,曹舒牙咬得紧紧的,死死盯着他,紧促道。

“会不会弄巧成拙?你有把握控制住局面吗?”

刘凤之沉吟片刻,如实回答:“没有把握。”

他目光从曹舒布满褶子疲惫的脸,转向高耸入云的宫楼,轻声道“我多希望现在回到战场上,杀一个人就取一个头颅换军功,杀不动了,就把我的头颅送出去,也强过现在,提着满门上下的命,对着一个巴望着哥哥驾崩的弟弟,一个掌控着丈夫病榻的妻子。……可我们已经在此处了,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吗?”

夜幕深深笼着巍峨宫台,黑云沉沉,回答他的只有从屋顶和屋顶之间穿过的风声。

……

婴孩的啼哭打破了桂宫永夜一般的寂静,如病猫夜啼,声音嘶哑,上气不接下气。朱晏亭沐浴过后头发也未束,赶来时衣着简素鬓发蓬乱,乳母张氏一时没认出来,见她伸手来接,尚楞楞的,抱着皇太子护在怀里退了两步,叫道:“来人。”

左右无人上前,她感到有异才仔细打量,骇然出声:“皇后殿下?”

朱晏亭一双眼睛只牢牢凝在太子身上,只唯恐她惊讶之下手不稳,匆匆将其接入怀里,搂在身前安抚。

“不是说这两日好多了吗,怎么忽然又夜啼起来?”

张氏回道:“是惊梦了,数月里常常如此,比起往日是好的……”

朱晏亭哄了半晌,低头一看太子双眼肿得桃一样,含含糊糊叫着“阿母”,再那句“比起往日是好的”,心中一阵揪疼。

“难道没点法子?就看他哭着不成?”

乳母从他床里拿出来一个蜡像童子,已被玩得沾上脏污,光溜溜包了层浆:“陛下有时天没黑就把文书带过来,有时到鸡鸣时又在这里更衣,耐性起来,连哄到三更也是有的。宠得这一岁孩儿,醒来就没有不见人的时候。惯成了习性,见不到人就干啼,啼久成哭,妾也不好哄。”将蜡童子递过去,哀哀看向太子通红筋胀的面,忍不住就着朱晏亭怀抱给他擦拭额上憋出的汗水,垂泪道:“这是许久不见他父皇,把他伤心得。可怜这禁中森严,太子殿下咿呀学语时,又没学成,想说什么话,也说不出……”

朱晏亭听得怔了。

乳母觉察失言,慌忙道:“妾有罪。”

朱晏亭将脸贴上他柔软湿凉的流泪之颊:“要有罪,也是我这个作母亲的有罪。”

岁余的稚童,未悉知人事,在谁身边便与谁最亲。

椒房殿时,她也曾妒忌太子更喜与乳母在一处,幸而母子天性,太子最依赖的还是她。

然而分别才短短数月,先前同他最陌生的齐凌不知何时也成了幼儿所赖所靠。

她恍然察觉时日更替如此之速,于她而言最漫长的数月时光,竟也是齐昱呱呱落地以来的小半人生。

再想今时今日之势,倘若她有万一,也不知在往后太子心中,会不会尚有此时此景此幕,尚有她这个生母一席之地。

朱晏亭低头挨着他默然流泪,分不清是她脸上还是太子脸上的眼泪,冰凉一滩在他颊。

鸾刀进门来时,正看见她抱着太子歪在坐榻上,孩子哭累已经挽着她脖子睡着了,她还僵着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