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永昌(一)

这一日, 晴空高照,长安城顶像悬了一个巨大的苍翠玉璧。

郑沅出门时, 遇到其兄长长亭侯郑安, 因其位尊,郑安反倒趋近来,疑而生问:“相邦冠带朝服何处去?”

“入宫觐见。”

郑安大皱其眉:“你一国宰辅, 位居人臣之极,难道要效仿御史中丞去宫门外等,像什么样。”

“我是奉诏前往。”

“谁的诏?”

“还能是谁的诏。”

郑安怪道:“陛下多日不理政事, 连北方战事都不理, 既无朝会, 为何专程诏丞相进宫啊?”

郑沅理了理冠侧华带:“不与他亲舅舅商议,莫非与中书台、黄门署下那些出身卑贱的燕雀阉人商议?”

丞相的车驾走出去一段,郑安又追上去,问:“舞阳与你我离心,宫中到底如何,你也不知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的圣旨, 不知是出自陛下,还是出自尚符玺郎。丞相乃百官之长, 策十三曹驾驭天下, 不如静坐官署稳百官之心。为何要自弃高地,向险境里去?”

郑沅谈吐、才智、骑射都不如这个兄长,自小卑居其下,久有不忿之意。但当今以孝治天下, 只得小心翼翼以兄事之。

脸上抽动多回, 也没有发作。他从鼻子里哼笑:“我倒要远着陛下和太子, 让宦官亲近?明日从桂宫里出来一道诏令要杀我,谁敢不杀?我就举家坐以待毙?”

郑安眼见劝不得他,只得说:“车骑都尉师广是我女婿步兵校尉师不疑的堂兄,有万一去找他。”

郑沅笑道:“都要找车骑校尉了,整个长安也就乱了,那得多大的万一。你当只有你想到,你放一万个心,无伤已被我调去朱雀门任司马。无忧也在军中任职,我是丞相,掌管手中能调的禁军起码也有三千,还怕阉党?”

遂径行直去。

丞相府位于未央宫东侧,北行不远就是未央宫的东阙,再向里,便是东司马门。这扇门郑沅走了很多次,因为过了东司马门再往东走,不远处就是广明、宣明两殿,紧挨着宣室殿和未央前殿。这是郑沅面圣最近的一条路,而且他从这条路进宫,每次都会遥遥望见未央宫东北角的武库。

武库是整个长安城安保的重中之重,因为这里存着数以万计的兵械,整个长安城除了拱卫宫门的卫士和巡查的缇骑,只有这里有兵器。

武库修在丞相府和未央宫中间,让开启武库绝对无法绕过丞相的眼睛,也是自开国以来君相两权相制相持的考虑。

今日,郑沅在东司马门逗留得比往日长了些。

前来接引的黄门署郎告诉他,皇帝还在桂宫,没有返回宣室殿。故需要在未央宫的外围宫墙外,穿过卫士居住的“区庐”区,先向北走,再向西走,从柏梁台去往未央宫西北侧的桂宫,即便是用辇,也需要一个时辰。

这已经是最近的路,如果要出未央宫绕行,则需要两个时辰,会误了面圣的时辰。

郑沅只得穿过未央宫。

车驾起行,东司马门高耸入云霄的门扉缓缓合拢,卫士分开的一隙又填回雪亮的甲光。

碧空如洗,时节已入秋,辰光来得晚,郑沅歪在辇里打盹。

忽被一阵寒意惊醒,掀幕一看,高高宫墙在两侧,他问:“到何处了?”

黄门署郎道:“前面就是卫士所居的区庐,墙里约莫是椒房殿的位置。”

只见前方有浮桥,不远处周垣之下并列一拍小庐,望着逼仄窄小,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壮年男子居住的小屋。

区庐鳞次栉比,沿着墙绵延成阵,笼罩在针落可闻的寂静里。

眼见车辇要过桥,郑沅心里一动,感觉到不对——宫门宿卫是三个时辰一换,有人值守,便一定有人休息。

而此刻大片区庐安安静静的,透出一股森冷的诡异,郑沅忙大叫道:“止步!”

话音刚落,只见浮桥之下骤出一列甲士,如白光骤掣,刀戟乍现。

有人大叫:“擒叛贼!”

便有无数人相应:“擒叛贼!”声音如潮水一样相应,嗡嗡的涌到墙垣底下,当先的人冲到车辇下,眨眼就斩杀了两人,血染红浮桥。扛刀卫士向着郑沅冲来。

郑沅被吓傻了,双腿僵着如灌了铁,接引的黄门署郎面如死色,嘶叫道:“住手!住手!我等护送丞相去桂宫!是丞相!”

“我等接旨,丞相郑沅有不臣之心,意图谋反,诛无赦。”

郑沅三魂去了七魄,这才意识到落进了圈套。

他压根站站,浑身抖如筛糠,颤抖着唤出领头宿将的名字。

“许坦!你矫诏!你敢刺杀国之相邦,是灭族之罪!”

许坦给他看手中的符令,细黄绢的圣旨,一扬,像旗帜一样飘在风里。

“诏书在此,还不就死!”

郑沅满脸虚汗,颤颤巍巍孤身朝他走过去,边走边道:“陛下多日不朝,这是伪诏,否则为何放我进宫来?这里头一定有诈,你要想清楚,落入贼人圈套事小,反被清算事大,合家老小性命干系,不得儿戏。”颤抖着举起袖子,拉开给他看:“你看……我若是谋反,岂会……岂会手无寸铁,谒庙之服在身?”

语未毕,趁那小将思索之际,抖抖索索的手往腰里一按,下一刻,却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刀光如虹猛划,一击斩下了他的头颅。

消息与带着腥味的风,都在从南向北飞,桂宫高屋建瓴,冷冷俯瞰着这一切。

明光殿中,两名尚书郎,两名尚符玺郎,还有门下郎、起居郎、数位中常侍。

纱幔低垂,背后隐隐坐着个男子,身影清隽,依稀便是皇帝,影子隐隐约约投幔上,不动如山。

皇后盛装在前,代为传令。

明光殿已经连发了三道诏令,都加了符玺,出入畅通无碍。

丞相斩杀许坦逃到浮桥后的密报传回之时,皇后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她并没有为埋伏在浮桥的未央卫士首击失利的消息露出半点失望的神情来。

也或许是投在靥上的香脂太过鲜艳,严妆宝相一丝不苟,使她真正的表情不能见。

她侧耳向里一听,复述道:“天象妖异,朕久不朝,使得此悖逆乱臣,敢见风而动。荧惑守心,当应在丞相之身,作檄文,传喻六军,请南北军将士共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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