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永昌(六)

戌时, 日入,烧罪云霞散落的昏黄从天边淡去了很久。

奇异地、方才还是乱贼众矢之的的明光殿, 在幼孩啼哭声中陷入了静默。

门被关上了, 推不开,外面都是乱兵。

陪着朱晏亭的只有几个老太监,还有几个卫士。

有一个瞬间, 朱晏亭以为自己已经在坟墓里。

她仿佛听见近在咫尺的孩童在呱呱哭泣,腹中的孩儿隐隐作疼,她却无能为力。她想像一个寻常的母亲一样, 发疯唾骂, 放肆悲嚎, 像兰舒云那个泼妇、像兽苑里被触怒的母狮子,拾起落在地上的刀,拿起落灰的弓箭,将所有靠近的人都撕成碎片。

而她只能一动不动。

但所有积蓄在胸膛里的愤怒和悲伤,只能变成淹没她的潮水,变成腰腹间一阵一阵的搐动,她身体弓着, 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就化作头顶的簪环、脖颈的珠玉、绕身的锦绣, 直欲将她绞杀在此。如此剧痛, 眼眶里却是干涸的,她伸手触摸,怎么也摸不到一滴泪。

“阿母。”

她笑了,喃喃着自问:“阿母, 你给我的血, 怎么这么冷呢。”

明光殿里的静默十足诡异, 让人想到待宰的太牢,庖人磨刀霍霍,圈笼里就剩下安静。这种安静充斥着不安,连见过大世面的老太监都落泪了,悄悄儿对朱晏亭说:“殿下别怕,一会儿由谁进来,你就躲在奴婢身后,奴婢一定会护着你。”

朱晏亭怔了一下,对他笑:“我不怕,我怎么会怕呢?阿公,什么时辰了?”

“戌时三刻。”

朱晏亭缓缓起身,回头看了一眼。

君王的身影还在帷幕后,唯有她知道这只是一个投来的蜡像,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

她拿起凤座上的玉玺——尚符玺郎为了保护它横尸殿中,应分不清是哪一具尸首。

走到殿中桌前,人走的走,死的死,笔墨散落,卷帙飞失。

老太监不知她要做什么,见她提起笔,忙过来磨墨。

笔墨沾了血,杂以斑驳腥脏,黯淡惨紫,朱晏亭数次放下笔又提起,最终只写了一句话,就搁下了。

也没有加印,也没有让人送去哪里,只任它摊开放在了桌上。

又从怀里取出一卷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绢书,递给老太监。

“这是先太后的遗旨,劳烦阿公去向长亭侯传一句话。”

她说:“殿里哭泣的孩儿不是太子,是郑无伤唯一的血脉,是丞相的亲生孙儿,此旨为证。”

满殿之人皆骇然大惊。

众人皆知皇后族中有一女曾配给丞相之子郑无伤,只可惜不到一载就暴病身亡,没有留下子息。

却不知道竟然留下来这么隐秘的血脉,竟还得到了先太后的认可。

更加匪夷所思的是,此子竟同太子一般年岁,竟不知何时偷梁换柱。此刻乱军没命般哄抢的竟然是被定做叛党的丞相孙儿,此事何其匪夷所思!何其荒谬!

朱晏亭将剩下的几十名卫士都留给了老太监,让他们护送他去传旨。懿旨不敢违,老太监数次转回头,见朱晏亭衣裙染血,孤零零站在帷幕前。

心中凄然,顿足欲言又止。

“阿公放心去吧,孤是皇后。”朱晏亭微笑着安慰他:“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

老太监由几十名卫士护送,举着先太后懿旨走到“太子”避居的东侧殿,殿内已经被乱军作践成了另外一个正殿,看清抵挡乱军的竟是中书谒者令曹舒、领着几个小黄门、中黄门、甚至还有宫女,皆已披伤带血,满地的残肢零落,曹舒被用足踩着脸压在地上,有人拿着刀,正要割他的脑袋,老太监唬得魂飞魄散,战战栗栗,叫:“长亭侯,长亭侯,接先太后密旨!”。

郑安正拿着烧得滚烫的灯油,闻言手也不停,往地上曹舒脸面倾倒,登时白烟四起,滋滋作响,痛呼之声响彻殿宇,令人胆寒。

“太后早已宾天,哪里来的懿旨,你该不会是说朱皇后吧?”

“真是太后的懿旨,明公听我一言,且慢动手,且慢……”老太监看着曹舒惨状,双腿抖如筛糠,仍是硬着头皮高了些声,颤着道:“这殿里的……不是太子殿下!是、是丞相二公子的儿子!”

郑安面上陡然改色。

心内狐疑乱生,面上强作镇定:“胡说八道。”怒斥道:“丞相孙儿怎会在宫里?”

“这是先太后懿旨,明公请看。”

老太监毕恭毕敬将遗旨奉给他。

涉过往密事,未当众宣读,郑安看后,面如金纸,抖得几乎拿不住。

他想起,郑太后去世之前曾经私下嘱咐过他,会留一封密旨,是郑家的救命符。叮嘱:“你兄长寡谋少断,性情优柔,我去后万事难料,只得将举家托付与你,郑家的子孙,一定要让他认祖归宗。”那时他听得云里雾里,没想到背后竟藏着这么大一个秘密——朱令月逃出郑家时,是怀了无伤孩儿的。

细细回忆,朱令月逃走时恰好是皇后怀有身孕,那孩儿可不正是和太子差不多的年岁。

郑安心神一凛,跨过曹舒,大步朝内殿走去,里头四散奔逃,他攘开宫娥,仗武力一遇挡者拔刀便砍,冲到殿里,见乳母早已吓得面无血色,抱着个两岁小儿,正声嘶力竭的哭喊着。

郑安站在乳母前,抬起手触摸他。

手上遍布血迹、干裂灯油、长长短短的裂口,碰到孩童娇嫩皮肤,换来更加响亮的哭喊声,乳母抖的抱不住,慢慢往下滑,郑安也随着她一点一点屈膝,重重跪倒在地,颓然看着满面泪水的孩童。

他虽从未见过太子,但这孩儿眉眼之间没半点皇帝的模样,竟活脱脱就是幼时的郑无伤!

郑安与那孩童一般张开嘴,笑了一声,即变为干嚎,满面血水,分不清鼻子眼睛,嚎得比幼孩还要放肆几分。

他想到郑无伤烧黑的尸体、女婿师不疑挂在北军营地的头颅……回想这一日费尽心机,南北奔逃,马下踏遍了整个长安,匐沉灰、蹈险径,几次差点送命,才归拢兵力,背水一战,血汗人命堆着、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眼看胜利在望——等着他的却根本不是众人抢破头的太子,而是郑家数年前丑事孕出的畸胎!

郑无伤刚死,他还留下了孩儿就是丞相的救命稻草,他连泄愤都不能,只得膝行着退了再退。

“太后、太后,长姐……”

郑安又哭又笑,这哪是郑家的救命符,这明明是催命符。

“你的在天之灵,料到了今天吗?”

他喃喃启口,仰天长问。

一阵死寂后,按刀起身,再也没有看一眼这个孩童,大步走出侧殿。

“立刻擒拿皇后!围正殿,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太子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