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永昌(十)

齐元襄与朱雀门的丞相郑沅里外夹击, 击退了卫尉,控制了未央宫。

随后坐拥武库, 释放囚徒, 顿时摇身一变成为了长安最大的武装势力,火急火燎的争夺正统性。

在丞相的协助下,下文要求各官署恢复运转, 不从者当即以反叛之罪诛杀。

立即开府治事,辟出未央前殿东侧的宣明殿作为大将军署,以数年前临淄大儒孟骊带来长安的士人为幕僚, 以潜进长安的临淄国将军们为爪牙, 直接统领由囚徒、叛军混合而成的五万军马, 臂系玄巾为信,号“宣明军”,尊皇后和太子为主,宣扬先帝暴疾猝崩,桂宫残余势力为尚书台控制下的少府阉党,要“挽扶社稷,以清君侧”。

当日辰时, 这套草创的班子第一次议事,丞相灰头土脸, 袍衫沾满血和灰来不及换掉, 仍佩着金印紫绶。

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郑沅不时擦拭着额头冒出的汗水。

听到郑安已死的消息,忙不迭的叠放手帕,袖口发抖。

齐元襄偷偷觑他, 截断众人话头, 问:“明公作何想?”

连问三次, 直到所有人都往这边看,郑沅才回过神来。

“跑……跑吧。可以去洛阳,再不济,可以去琅玡。长安不好守,李延照带兵在燕山,等他回来,就走不了了。”

齐元襄大皱其眉:“丞相的意思,放着社稷不管把长安让给阉党?还是要让太子去琅玡继位?”

“可……”

“你这被吓破胆丧家犬的模样,哪有半分一国宰辅的样子。”

吼得郑沅一抖。

齐元襄身侧的侍从打断了他:“大将军,郑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当此之时,最重要莫过于三事,一是太子登基,尽快将诏书颁至天下;二是一定要守住长安诸门,绝不可以放桂宫阉党出去。”

齐元襄目中闪了一闪,微微点头。

只有齐元襄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们真正的敌人是天子。

现在天子“驾崩”,手中只剩下缺少武器的北军和桂宫部分卫士和羽林军,已成龙游浅水之势。

一旦让他出城,哪怕只是在洛阳露一面,长安的政权就彻底沦为笑话,天下就不会听从皇后和太子的号令,到时莫说一个长安,就是再加上整个临淄国也抵不住。

“第三呢?”

“这第三,一刻都不要等,要立刻传旨让李延照单骑回长安。”那人并手,向虚空里,干脆果决向下一斩。

天命、困龙、斩将。

“只需做好此三事,大业可成,江山垂手可定。”

一席话毕,在座多人面上稍浮安色。众人皆逢骤变,人心浮荡,这幕僚化繁为简,三事说罢,郑沅也不抖了,歪过身看他,见这献计的幕僚还穿着甲胄,将面容也护着,问:“这位是?”

齐元襄道:“为公引见,这位是我临淄国相、大儒孟骊之侄,孟嘉言。”

孟嘉言垂袖拜见。

郑沅正夸赞寒暄时,齐元襄派去桂宫的使节回来求见,齐元襄忙请,摒去诸人,将丞相也请去更衣沐浴,独留下他和孟嘉言。

“怎么样?珠钗和珠子送到桂宫了吗?那边怎么说。”

使节面上犹有青白之色“送是送到了……但是一个字的答复都没有。”

“谁接见的你?”

那人嘴张合几次,终是小声,怯怯,嗫嚅出两个字。

“陛下。”

齐元襄大喜抚掌,道:“他亲自接见,他急了。我就知道此二物能乱他心智,他妻他儿都在我手里,不由得他不照着我说的做。是吧?”他说着,向孟嘉言望去,见后者冠下眉头似深深皱起,表情一滞:“有什么不对吗?”

再看使节表情,也格外凝重。

“陛下知道是大将军送那二物……”使节喉咙吞咽多次,缓缓的,挤出四个字:“大喜过望。”

齐元襄面上笑容一僵,心间随之渐渐发寒。

与此同时,孟嘉言也重重捶股:“看看,你下的这一手臭棋。”

齐元襄不明所以,愕然发问:“告诉他妻儿的命在我手里握着,让他有所掣肘有何不妥?你们怎知不是方寸大乱、强作镇定呢?”

孟嘉言问:“你真的敢动皇后吗?你能以滚雷之速立足长安,贤士云集影从,皆因先帝猝崩,人失所向,而你拥正统之利。将军该不会以为,咱们能在宣明殿里议事,靠的是咱们临淄国的国力?你知不知道,门外多少人,都是冲着他们娘儿俩来的。你不扶太子继帝位,恭恭敬敬侍奉太后,举他们的旗号诛杀逆贼,反倒打起皇后和太子的主意?你是活腻了自寻死路吗?”

“我知道、我知道。”齐元襄忙不迭道:“兵不厌诈,我就吓一吓他。”

孟嘉言长叹:“陛下膝下止一子,社稷单薄。若让他以为是皇后主政,才会投鼠忌器,有所掣肘。现在知道是你在里头翻捣,知道是你胁迫他们母子,他还有什么顾忌?以羽林军之精锐,若强攻未央宫门,你守着了半日?他手里可还有两万北军!”

齐元襄回过味来,脸色渐渐,变得铁青。

大步向外走去。

“你去哪儿?”

“椒房殿。”

“解局之人只有皇后,你必须对皇后毕恭毕敬!再肆意妄为是取祸之道!”

齐元襄的应答,伴随足音依稀。

“是。”

……

这日隅中时,晴了多日的长安下了一场雨。

这雨来时黑沉沉的滚云压到城墙边,霹雳闪过,响雷炸过,播送不尽的密密霖雨争着抢着的落,浇得云天之交白若一线。

雨冲刷了章台街上的血液,冲出青砖黄瓦的底。

长街上,车辙轰隆隆滚过,一车一车的兵械还在从武库运出来,车上盖着厚厚的油布。

数条街之隔,一片被围着的空地上有几十个人,身穿赭色囚衣,浑身被浇透了,形容大多精瘦颓唐,被牢狱折磨得不成人样。有的站着,有的倚墙坐下,有的干脆躺得四仰八叉,宣明军的队率不管、也管不了——三个人,管不了几十人。

从没有这样招兵管兵的,但齐元襄能用正规军太少,还要分散去控制大量临时招纳的兵马和刑徒,分到最下方,只能是这般模样,三人已是多的。

幸而这些刑徒都是重犯,原本死路一条,绝处逢生,亢奋之下交谈不止,嚷嚷喧闹之声盖过了匝地雨声。

不似要上战场,反像是要过节赏灯赴庙会。

兵械甲胄运到后,队率拿着簿子清点,大叫一声:“嚯,便宜你们了,这可是一批好货。”

一车一车的掀开油布,只见齐地之枪、燕地之刀、楚地之弓,锋薄弦韧,纹路精细,密密整整排列着,雨滴坠在兵械上,铮铮直响,大雨冲刷得木黑沉沉、刃白森森。

队率拿起一把刀,弹在刃上,有金石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