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永昌(十八)(第2/3页)

他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未尽全力,让你一回。”

李弈哑声笑着,笑声悲苦,像呜咽在喉咙里翻腾,忽猛地一使劲,握肩把臂,将他掷抵在廊柱上。

轰然一声,整座虹桥都在震。

高处风疾,呼啸着,争先恐后灌进,向甲缝里灌,底下便是百丈高楼。

纵有铁甲护身,齐凌脑中也撞得懵然一瞬,背里闷窒痛楚袭来,气血直涌喉口,又被他咽下。

李弈忽道:“我从章华带来了三十一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

齐凌脊背微僵,面庞阴云骤起,郁郁积于眸。

李弈喉头不住滚动:“其他人都死在诏狱里。”

“我知道。”

那只手猛地收紧,像铁钳,硬如山,几要捏变肩甲上的狰面龙首:“你也知道我蒙冤。”

齐凌垂下眼睛:“比你更清楚。”

他眼圈微微泛红:“究竟……为何?”

齐凌转头看着他,嗓音低哑:“保皇后,保太子。”说着,嘲意从眸中流出来:“啊,自然……我想不到我的皇后拼死,也要保你。早知如此,我自会另择一法应对。只是那时,牺牲你实在最方便。”

李弈握着他的手不住地发着颤,额头也鼓起道道青筋。似乎随时,都能将他从这高入云霄的廊桥上推下去。

他心潮起伏,喘息重得几乎难以说出完整一句话:“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他们受你驱驰,为你征战,你舍他们如敝履,你为天下之主,对错是非……清浊……都不辨……”

“你为贼军所用,为夺北辰门,挝杀无辜,孰是孰非?你不为贼军所用,替我攻城,生灵涂炭,又孰是孰非?你今日杀我,主幼国疑,天下丧乱,谁清谁浊?你今日不杀我,部下枉死,含冤莫白,又孰为清,孰为浊?”

齐凌厉声问罢,见他面色变幻,一时答不出,冷笑道:“人无一日不负人,谁活世上又不为人负,我既登此位,便一早就注定,此生所负之人千千万,便也为千千万人所负,皆是寻常。”

李弈呆住了,张开口,嘴唇颤抖着,一时搜罗不出词,只觉一句冷血寡情不足以尽道他为人,又竟无法反驳这些话。

“难道……人命如草芥?”

“非如草芥,就是草芥。”

李弈浑身战栗,遍体冰凉,仿佛落入深渊,又好像被一双始终照摄他命运的冷眼攫住了呼吸,沉溺深水之中喘不过气,不止手腕,握在他甲上的每一根手指头都在颤抖。

齐凌还是看着他,生死系他一念,却浑然未惧。

笑容讥诮:“我是天子,每一个决定都会有人死,你是将军,每一战也都会有人死。莫非死在战场上,便人人都该死?”

李弈一时哑口无言。

“不是今日战场死,就是明日朝上死,一场大战斩千万,血流漂杵,一场大旱饿殍千里,白骨蔽平原。四海之内,百代高堂,万世之疆,谁人不死?”

他面颊抽动,目露冷光,神色微狞:“朕知道李将军,纯挚重情,但你和朕,都在万丈廊桥上,是手执重器伤凡庶者。望你就算起心谋逆弑君,也不要用复仇这样的理由……我倒宁愿,你是出于一己私欲。”

李弈目中掀起惊涛骇浪,胸口剧烈起伏,握在他肩头的手松了又紧,掌心已为尖锐处磨出血来。

他笑了起来,眼睛却像落在深潭里,黑又深,翻着波澜,随时都会漾出水。

手指慢慢的松开,先是松了指节,再抬起扣压的腕。最后,是他压下来的身躯。

他喉咙疾滚着,操着哑得不像话的嗓,快速、低声问出一句话:“……我问你,你说此生所负之人千千万,是否也包含你的妻子?”

他松开手时,齐凌也挣脱了他,两人皆滚坐在栏下,他发觉疼,低头去摸才发现脖子底下已叫甲边割破,沁出血滴。

重甲捏嵌进肩头伤里,兀自跳疼。身后已叫冷汗浸透。

冷汗钻出后,冷风钻进去,手脚都泛出酸软,他伸手握落在地上的刀,看见李弈那双眼皮沾满汗水像是浸水打湿过的一双黑眸,还在执拗的望着他,等一个答案。

——楚地多伤事,楚人多重情。

他忽想到了出巡章华时,随行博士望着山野感慨的这句话。

在听到这话之后没有多久,他就在车辇外看到了他的皇后,像楚辞里走出来的美丽的山鬼,阳台上多情的瑶姬。不过她不像书里形单影只吸风饮露的仙姬,而是身侧跟着这么个人,且一跟就这许多年。

齐凌抬起头,晾着脖子上的冷汗,恰见飞鸟掠廊,白云流动,影飞琼楼玉宇。

他目随飞鸟,追随它肆意翅膀,掠向云天之交。

渺渺的影,投落眼眸深泓中。

他轻轻叹了口气:“还轮不到我负她。”

又沉默了很久,汗水都干了,凉意之后,血脉淌动的温热汩汩泛回来

无奈笑着,抹了抹脖上裂开的口子:“此生……她不负我,我就该去告祭太庙,敬谢列祖列宗了。”

李弈听得直皱眉,从鼻子里冷笑一声,不再做声。

齐凌也无意再与他逗留,刀撑地爬起来,径自往前走,甲胄响动,木廊微震。

“陛下。”

在他身影从廊道尽头转开前,李弈再度出声。

“我有一千个理由可以杀你,但我尊重她的选择。”

“凭你这句话,我也可以杀你一千次。”齐凌没回头,顿了一下,笑道:“但要你命太麻烦,你最好自我了断。”

李弈愣了一下,也笑出声来。

“君要臣死,臣恕不能从命。”

他笑声送入郎朗碧霄青云,与高处天风呼啸之声重叠一处。

“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想请教你。你也知兵,上善之善,能制敌;善之善,不为敌所制。凡战,不能一击制敌,便当不为敌所制。你的选择还多,远未到绝境,为何不出长安,偏要投入死地?意气用事,涉今日这样十死无生的险局,不像你的手笔。”

齐凌没有停下脚步,转身走向未央前殿,只将轻飘飘一句话,短短数字,抛在脑后。

“为了你的燕山之策。”

……

此时,未央前殿还在准备太子登基的典礼。

太常寺的礼官还在忙碌,内监宫娥在其指挥之下,低头专注各行其是,捧着器物进进出出,几重殿里一派庄重肃穆,雅柔和均。

当朝推崇孝治天下,推崇儒学,天子登基时要“倒执干戈,以覆虎皮”,以示止戈为武,仁德大化的决心。故而武卫稀少,文饰繁多,长安满城的刀兵烽火都烧不到这里。齐凌停住脚步,仰头看着眼前的华殿。

大殿空旷,百官都在宣明殿侯旨。

已过了吉时,大典延期未定,那些个古板迂腐的礼官开始焦急催促,似乎没有得到确切的回应,或呼“岂有此理”,或吁叹“人心不古”。小雨淅淅似的脚步声、高高低低的抱怨声,回荡在大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