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春水(三)

一夜星河如幕, 明月东升西落,朝霞晨雾, 将一轮红彤圆日送上城墙。

晖光熙里, 长安城一点一点苏醒,衢闾上稀疏有人行。

人居处的响动,都从水响而起。井、渠、河边, 聚起人群;京兆张榜处,也人头攒动。

城门依旧紧闭,军队还在索贼, 巷战零星。

今日的巷战, 已没有昨日羽林军从桂宫一路杀到朱雀门那等规模, 不过是几处刀兵,一点星火,响动轻易便淹没在数十万户的庞大城郭里。

京兆府内人来人往,车马不绝,忙碌着战后最重要的事——清点伤亡,重造籍册。

里正开始挨家挨户敲门,询问人丁。

凡户有丁滥死于战者, 加以抚恤,父兄子侄颁农爵、免三年赋税。

被齐元襄叛军强征的刑徒, 凡是投降者一概免前罪, 徙北凉、雁门郡。不降者杀、窜城劫掠者杀、逃者杀。

京兆府竹卷堆满门庭,墨干毫秃,灯火彻宵,数十个官吏没日没夜录入, 数日之后, 才将此战伤亡清点完毕。

发现叛军除发刑徒外, 还在北城三丁取一,五丁取二,征庶民上万,也伤亡惨重。

刨除战场的损耗,还有贼军静默之策以及修筑城防、宣明军不事生产寇掠富户以充军资、近乎无官府状态的豪族私斗之类的伤亡……

算下来长安之户十损其一,竟然有将近十万人在这场兵灾中殒命——

骇人听闻,然而这已是最快结束战争的止损之耗。

……

十日之后,长安城内的叛军已基本肃清,各处余火扑灭,城楼初整。遂开城门,通商旅,人烟渐起,市井贸然。

半月后,期盼已久的好消息从北方传回来——李延照在燕山之下大克敌军,斩首一万,俘虏大都尉、大当户,获牛羊上万。敌军锐气大挫,仓皇北遁。

但再往前便是荒漠,派出几支追兵都被风沙迷途,无功而返。穷寇莫追,强行用兵不祥,李延照请示是否撤军驻守,整葺城池,修复受损长城,以待来年。

这已经是最好的消息。这次征战惊心动魄,外敌内患齐发,长安和北境都艰难万险。幸而都有惊无险,虽然付出了沉重伤亡代价,但头一次逼退塞上控弦,扭转与戎狄的攻守之势。

阵前牺牲的萧用之封忠烈侯,以王礼下葬。李延照、刘尧皆得封侯赐金。大犒三军。

又遣大将领州郡兵伐临淄国,三月乃克,杀临淄王,尽诛家中老小百口人,临淄国去国置郡,迁临淄富户十万户到京畿,进一步弱边户强京师。

齐地豪族背井离乡,扶老携幼,行列里满载财资、经卷,在冬天以前才到长安,尽迁入长安东城“江阴里”,此是后话。

在长安恢复往日繁华之后,最引人瞩目的一件事,莫过于对郑氏的处决。

先是,齐凌下诏令郑沅到廷尉王伦处受审——因当朝向来有三公不下诏狱一说,丞相作为一国宰辅,也代表朝廷的颜面、天子的颜面,所以按照“故事”,郑沅接到此诏便应当立即自我了断。

但郑沅贪生怕死,迟迟未决,竟自拟诉状,亲书上千字向廷尉陈情,表示自己忠心耿耿,乃一步一步被皇后逼反,试图攀咬朱晏亭自救。

此举彻底激怒了齐凌。在他授意之下,这案件倒真像模像样过了廷尉寺,搜出众多赃证,还有舞阳长公主府上婢徐令月等人证,揭露郑氏至少在元初三年以前便图谋不轨,一直暗中勾结各路诸侯王,暗送财资养私兵,递送长安消息,还在燕王叛乱时试图送质归国,谋逆之行昭然。

谋反之罪证据确凿,举家抄没,夷三族。

执刑的还是卫尉。

在秋天一晴空朗照之日,卫尉率领兵马将丞相府、长亭侯府围了起来,甲士阻断了一条街。

府门重重关闭,围人如圈牛羊,小吏举簿而来,清点名录,阖家皆不能免。老幼妇孺的处决在家中,官身男丁则系首行街,啷当佩枷,粗链系足,押付市中行刑。

这样一个横踞两朝,家中出过一个太后、两个万户侯、家主还是当朝丞相的豪奢大族,常日里衣锦绣驾豪车,仆从出行也要苍头闪避,高高如天上云,一夕竟全家抄没,举家赴死。此时引来无数泄愤、唏嘘、嘲弄、猎奇的目光,兼有兵灾在人们心中造成的阴霾让群情激奋,一场观刑竟出现摩肩接踵、街涌巷沸的盛况。

刀斧手就位的时候,监刑的卫尉持令,脸色晦暗不明。不禁感到后怕,如果当初朱雀门前一念之差选错,此时举家跪在此处的,是否也有自己老父子侄?

而与他相对着跪在市中的郑沅更是丑态百出,颤得跪不住,齿关俱栗,数次忍不住伸手护颈,为了免他扰刑,只得将其手脚束缚。身体一点不能动后,他大声嚎哭起来,目下滚滚泪珠,大叫道:“恨没听你的,长姐,长姐……”

而就在刀即将挥下的一刻,他恐惧到极致,舌头僵硬吐出,眼睛凝到人群之中某一处,表情忽然僵硬,眼睛瞪圆,大口喘气。

刀下血喷溅,一切猝然中止。

诡异的是,刀斧手发现怕死怕得洋相百出的丞相,被砍下来的头颅,凝固的最后一个表情竟然在笑——一个看起来有些欣慰的笑。

几乎同时,人群中有一个面上罩着纱幕的女子在喧闹人声中往后退,她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童,她用手捂着他的眼睛,像一滴水一样,落入大海,消失在人潮之中。

人潮还在沸腾。

观刑的人群因血恐惧,又因血激奋。昔日紫绶金印的公卿、纵游傲笑的贵胄,一夕堕入泥里,缚系得像牲口,而人临死之态大多狼狈,惹来众人幸灾乐祸,哄笑抛掷脏物。

也有人感叹朱门紫户,繁华易逝。竟成俚曲——

郑王公,作事误。

朝辞金玉床,夜入霜与露。

泾水清清,渭水汤汤,不能渡。

……

朱令月在离开长安之前,最后一次见过朱晏亭是在同昌长公主的生辰宴上。

长公主府在明熙里,对着太尉府,楼甍连绵,错落精巧。庭中多奇花异树,恰逢花绽果实之节,石榴红似火,宴设在园里,风送花果馨香。

因皇后亲至,今夜宴席格外隆重,人却不多。有寿星同昌长公主齐清,几位命妇,几位数得出名字来的贵女,太傅的孙女、新贵李延照的侄女、太仆谢谊的女儿等。

都是内眷,珠翠满堂,人比花娇。

此时朱晏亭身孕已经显怀,六个月,还与常人四五月差不多。因为怀着身孕,她几乎未施脂粉,被众人簇拥着,公主、命妇、奴仆绕身,在繁花似锦中心,这点带着微微倦意的素淡反成了最华贵的装点。

朱令月从暗处、在人群中安静地看着她,身影退到庭边错落花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