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万艳书 上册》(15)(第4/4页)

万漪呜咽道:“你怎么就这么拧啊,你就说一个人出来不就好了吗?干什么自个儿和自个儿过不去?”

书影掠开了直垂进眼睛的碎发道:“自己不想遭罪,就把别人推出去遭罪,可没有这种道理。”

万漪泪如雨下,只把眼泪擦了又擦,“书影你,你这孩子……”

书影仍只是笑了笑,“姐姐——我其实心里早把你当姐姐了,可我脸皮薄,总没好好叫过你几声。”她抚了抚万漪的手背,又唤了她一声,“姐姐,龙溯之变后,那阉竖的爪牙就轮番登门逼我爹爹说出我表哥们——就是瑞王两位世子的下落,爹爹面对百般刁难,半个字也没吐,直至最后被绑上腰斩台。大丈夫‘苟利社稷,死生以之’[63],我一介女流自不可相提并论,但我至少不会只顾着自己就昧了良心做事,我相信,这一点爹爹总是赞成我的。”

“什么‘社稷’?这种官文我不懂,我就懂你犯不上去送死!”

“姐姐你别急,你听我和你说。我被关进羁候所之前,爹爹曾叫人偷空给过我一只羊脂玉指环,说是世祖皇帝做摄政王时亲赐我高祖父的,是我家的传家宝。

因怕人搜检了去,我还把这指环绑进了发髻里,即便这样,后来还是叫一个婆子查出来抢走了。我难过了许久,觉得自己好没用,连父亲留给我的遗物也没能保住。但我眼下已经不难过了,姐姐你也不用难过,你该为我感到高兴才是。”

万漪疑惑地睁圆了泪目,“高兴?”

书影含着笑,举起手揩拭着万漪的泪,“就在我才和白凤死抗的时候,我突然间发现,我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呀,我身上流着爹爹的血,我生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硬骨头,这才是他给我的遗物。只要我自己不丢掉,谁也休想从我身上夺走。”

万漪一怔,又是一个劲地垂泪摇首,“你、你这孩子,你可生生逼死我了……”

书影的眼圈也红了,却依然对以一笑。铺边的灯架上烧着几支残烛,烛光辉映着她一脸明湛的笑意。“万漪姐姐,自我落拓尘寰,所遇的大都是风尘白眼、势利欺凌,只有你处处爱护我,可我还是辜负了你的一片善意,我不在了,请你要多多珍重自己。还有,若你日后碰见了安国公盛公爷,记得同他讲,”她的眼睛蓦然明亮而闪耀,似一页白纸将在火中燃尽的余辉,“就说我人生里最后这一段,还能碰上像他这样的善义恩公,我也算是个有福的了,死后,我结草衔环再报他的恩德。”

万漪紧握著书影的两手,已哭得什么也说不出。书影抽出一手来,又回握着万漪的手摇了摇,“佛儿呢?”

万漪凄哽道:“她们叫我来劝你,就把佛儿给支去别处睡了。”

书影微微一笑道:“哦,那你这就去和白凤的人复命吧,去吧姐姐,我想一个人静静待一会儿。咱们俩来世再会。”

随着这一声,窗外就有一条人影一晃,疾行而去。

憨奴直奔回走马楼上,如此如此说了一通。白凤独坐在桌边,听毕便将手往桌面上一击,“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憨奴献计道:“姑娘,我瞧丽奴对公爷可是感恩戴德,姑娘干什么不和她明说此事关系着公爷的安危,她多半就肯招了。”

“这臭丫头把我当仇人看,我的话她绝不信,错非把公爷叫回来亲口同她讲,那我对她的羞辱虐待不就一一暴露了吗,我在公爷跟前还存得住什么体面?这也还都是小节。关键是,只要公爷这一回头,那就是明着告诉大家伙他有东西落在这儿,而当务之急就是决不能让这钱袋同公爷有一丁点儿牵扯。”

“可丽奴的嘴紧得很,该怎么好?”

“听她口气,那背影她是认得的。丽奴认得的人左不过楼上这一班、后院里严嫂子一班,再加上常来串门的几个姑娘同她们的丫头婆子,满破不超过五十个,把各人的行踪一一按着时辰排查,也不是没有希望逮出那贼子来。不过拿贼拿赃,过后谁还肯认哪?而且人多口杂,正是丽奴那话,人人都晓得我对金钱甚是淡漠,若为一只钱袋在胡同里四处查问,鬼也能猜到里头有猫腻。为今之计,只可随他去吧。”

“姑娘的意思是撒手不管?可那封信要真被报到九千岁那儿怎么办?”

“怎么办?我就咬定说钱袋以前确是盛公爷的,可早就送了我了,我搁在屋里头随手装零钱用的,至于里头的信我可猜不着哪儿飞来的,必是有人嫉妒我深得专宠来害我。总之勾结逆贼这么大罪名要摊在公爷头上,纵就只是个影儿,九千岁也绝不会留情,对我说不定还有几分顾念,只好我硬着头皮认下来。”

憨奴凝望着白凤,自这婢女单薄锐利的脸容上淌出了一股几近于慈悲在上的佛色。“姑娘,你待公爷的心可也太痴了,只愿他永远也别辜负姑娘的心……”

白凤却置若罔闻,单只喃喃切齿道:“不过那做贼的也甭想安生,等风声一过,我非查一个水落石出,再暗地里给他来个一笔勾销。得了,那也不用等万漪那丫头了,咱们这便出发,我还得陪公爷在唐阁老那儿熬过这半夜,省得他心神不定再露了马脚。唐府今夜还请了新近走红的武旦萧懒童,一杆梨花枪据说是耍得风雨不透,我早想见识,偏赶上这一桩糟心事儿,注定是不能好好品味了,可惜了一台好戏。”

白凤说着就提身而起,憨奴忙为她展开斗篷,一行切声低问:“姑娘,那那个祝家的小丫头——”

“哦,对,差点儿忘了。你叫人和妈妈说,请她老人家开口吧,天一亮就把丽奴送去给‘那一位’。等祝二小姐自杀以保清白的消息传回来,我就在公爷面前痛骂着妈妈佯哭一场,便算完事儿了。”白凤在落地大镜前端详了一遍自己风姿艳雅的倩影,无谓地掸了掸两肩,“走吧。”

脚步声一去远,就只闻扑打着楼窗的冰风。月华渐渐隐逝,渗出了一方灰晶晶的天。

天光染白了另一扇老旧的木窗,窗下,书影搂膝静坐。这一夜,她不睡了,一旦睡着,也许她就又回到那一条无尽的路上跑啊跑啊、追啊追啊,却永远也跑不到尽头,永远也无法唤得父亲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她不愿再睡了,她清清醒醒地等待着凌辱与死亡,似一个迷路的孩童,安详地等待着前来接她回家的爹和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