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万艳书 上册》(19)

拣深枝

白凤就这样戴着面具过了一宿,她终于伸手揭掉它时,发觉业已是曙色盈窗。

她捧了捧灼痛不堪的双颊,绊着脚推开门走出去,才走了两步就定住。她扶着廊柱,抽紧了嘴角向前望去。

书影立在院中,她正要去白凤那里上工,不意竟在这里碰见了她,而且还是这样一副狼狈之态:衣衫起皱,头发散乱,一向娇美的脸盘密布着一道又一道紫青伤痕,灵慧的双目变得凄楚而呆滞,眼白充血,鼻尖赤红,如果不是那独一无二的长挑身段,书影几乎不敢认。

她和她对视着,两个人一样难堪又无措。

到底是白凤先哼一声,人就摇晃着走开,再不向小女孩一瞥。书影还留在原处怔望,前头那背影的步履分明沉重,却不知怎么的,总令她联想起一片随流无依的浮萍。

白凤走后,书影又空立了好久,直到猫儿姑从外头走进来笑一声,“这傻丫头,一个人站在风口里发什么呆?”

北屋里的万漪和佛儿听见声音,前后出得屋来,待随猫儿姑到东厢学艺,一见著书影也都愣了一下,“咦,妹妹早走了,怎么这会子还在这儿?”

“前头刚刚死了人,她别是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吓住了吧……”

猫儿姑把脸一皱,“佛儿,你这乱说话的臭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书影赶紧匆匆跑开,满脑子全是白凤方才那几近于“凄惨”的形象。她想自己该为此感到高兴才对,但事实上,她一点儿也不感到高兴,一丁点儿都不。

白凤跌撞着摸回了楼上,接迎的憨奴“天神老爷”地叫了一通:“妈妈昨儿晚上来人说姑娘在她那儿过夜呀,姑娘这是又跑去哪儿了,怎的弄成这样?”

“你别大呼小叫的,把门关上,”白凤一屁股在桌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盅茶,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我没事儿,就是不愿人看见。你给我拿药膏来,我搽了去里头躺一天就好。”

白凤说的“药膏”是她常用的,每一次从尉迟度那里回来,她身上都会新添上几处伤,必得拿这灵药散瘀去肿。

憨奴却只搓着手道:“姑娘,还是请郎中来瞧一瞧吧,脸上伤成这个样子,这……”

白凤挑起了两眼一瞪,憨奴就诺诺退了几步,翻身到另一屋找药膏去了。

她取了药膏来,先拿热手巾为白凤净了脸,再轻轻地涂抹起来。白凤“咝”一下,拧着眉头在那里说道:“你派个人到九千岁那儿去,说我病了,这两天都不能出条子。”

憨奴在白凤的伤处擦动着手指,“嗯”了声道:“知道了姑娘。哦对了,今儿天还没亮,公爷就遣岳峰过来传话,说太夫人的病已见了起色,多谢姑娘专程为太夫人求神,叫姑娘务必照顾好自己,好吃好睡。”

“见了起色就好。我其实也该上门探一探病的,可太夫人不待见我,我去了也只有叫病人不舒心,算了。你待会儿挑几盒子人参给公爷府上送过去,要最好的老山参,知道吗?”

“知道了姑娘。其实姑娘何必费这些心思呢,还又求神又送药?让太夫人病着去,也是好事一桩。”

“好事?”

“公爷不是说,姑娘想进詹府,太夫人肯定会拦在头里?难道做儿子的还敢不听老娘的不成?姑娘的心愿不就黄了嘛。可要是太夫人一病到底,一蹬腿儿去了,那谁还拘束得了你们小两口?要叫奴婢说,姑娘笑都来不及呢。”

憨奴手里的罐子飞了出去,她的人滚倒在地下。白凤打完这一巴掌,就扶着桌子立起身,发着抖地指骂道:“你这贱婢!公爷是出了名的孝子,太夫人病了这么久,他该有多么心焦难受,你竟让我‘笑都来不及’?掌嘴,自个儿给我掌嘴!”

憨奴忙跪直了,一边自己打着嘴巴子一边哭道:“奴婢错了,奴婢错了,奴婢嘴里头瞎犯浑,姑娘你别动气。我就是见姑娘莫名遭了罪,望你心情好一些。对不起姑娘,我对天发誓,我一点儿也没有气你的意思!”

白凤复又坐倒,叹了一口气:“行了,停吧。你这是自找,你咒的可是我心上人的母亲哪……”

憨奴不住地点头,又爬过去拾起打翻的药罐子,眼泪在手背上一蹭,就接着凑身过来为白凤上药。白凤微躲了一下,眉心牵扯在一起,“记得挑些参送去公府,别忘了。”

“嗳,放心吧姑娘。”憨奴急声而应。

待上过药,白凤就向卧房里转进去,她摸了块茶饼含进嘴里,朝右躺卧,右手曲在脸边,左手横在身侧。憨奴正待放下帐幕,忽见白凤又吐出了茶饼,张嘴问道:“娇奴和秀奴呢?”

“不知丽奴死到哪儿去了,这会子没上来,我就叫娇奴她们去洗衣裳担水了。姑娘找她们?我去叫。”

“不用,等回来了你把她们也给支走,今儿我不想见人。”

“是了姑娘。姑娘睡吧。”憨奴合拢了帐子,刚点上熏香,又听白凤在帐内唤了声,她便再一次趋前候命,“姑娘?”

“叫丽奴留下来。”

“嗳。姑娘还有什么吩咐?”憨奴听帐子里只懒懒一哼,就默声退下,关上门。

她走来堂屋里,刚好见书影进门,便即时立眉怒目道:“还以为你死了呢!爬上去,把人参盒子都抱下来给我瞧。”

书影瞧憨奴的两腮红红的,也好似挨了打,不由为这一对主仆深感纳罕,却也不敢多看,只快步上了阁楼。

她窝着腰在一堆杂七杂八里头翻找了半天,居然翻出来不下二十盒子人参,被憨奴连骂带催着,上下好几趟才算全数搬下来。憨奴在其中挑选了几盒,又叫她把剩下的原封不动放回去。

又过了一会儿,娇奴和秀奴就一同担着一桶水,臂上又各搭着几件衣裳进了门,一进来就瞪圆眼珠子齐声向书影喊道:

“好你个懒骨头——”

“你个小娘皮跑去——”

“嘘!”憨奴把手指在嘴前一晃,又朝里屋指了指,“姑娘睡觉呢。”

秀奴把扁担和音量一起放了下来,“姑娘回来啦?”

娇奴也卸了担子,转了转肩膀低声道:“喏,姑娘的衣裳,全都晾好了。姐姐你脸上怎么了?”

“天太干,有些起癣,没事儿。衣裳撂那儿吧。”憨奴先用手把那些人参盒子一推,又拽下腰里拴着的一串钥匙,开了一只小钱箱,“这些人参是给詹太夫人的,好好包起来送去安国公府。这一串钱给你们,完了自个儿去街上逛逛,买些零嘴儿吃,到晚晌再回来吧。”

娇、秀二人自是喜气洋洋地去了,憨奴这就绷起脸向书影道:“把姑娘的衣裳都打理好,屋子里该干的活儿自己瞧着干,我回来要检查,查出一丝半点儿的不用心,你可仔细你的皮。”说完她就捂着脸颊,埋头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