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万艳书 上册》(21)

郎多情

噩梦又来了。

噩梦来到怀雅堂的大门外,走入大厅,跳上走马楼,溜进东厢房,钻入了床幕。

床上甜睡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两个十来岁的少女——面貌如出一辙的两个少女,一个跪在床头,正拿汗巾子勒住小女孩的脖颈,另一个满面惊恐地立在床尾,忽地转过身跑开。啪嗒啪嗒啪嗒,一步两步三步,蓦地里一步踏空——

“啊!”

少女惊叫着从半空坠落,重重砸回了白凤的身体里。

白凤一下子张开眼,又低又慢地呻吟了一声。又是这个梦!她厌恶这个梦,更加厌恶这并不是一个梦。

是回忆:蚕食而入的、蜂拥而至的回忆。

回忆的起点,是一座红亭白塔、砌玉涂朱的府邸,其主人白承如是当朝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权臣之一,府邸里一座美轮美奂的庭院中住着他最得宠的小妾白氏,这就是白凤的父与母。白凤还有一位嫡母,好几位庶母,一大群哥哥,一位从未谋面、据说在宫中做妃子的异母姐姐,以及一个天天相伴的孪生姐姐白鸾。白凤和鸾姐姐有许多下人,下人们把她们姐妹俩唤作“小姐”。白凤的童年就是一位小姐的童年,盛大的家族与父亲的威权,母亲们的花团锦簇与明争暗斗,花园和池塘,秋千和蜻蜓。直到有一天——

白凤窥见母亲伏在父亲的臂弯里痛哭,父亲抚着她肚子说:“若是个男孩,此番绝没有生路。生个女孩吧,学名就叫‘蓁蓁’,取《诗经》里的‘桃之夭夭,其叶蓁蓁’[78]。哦,这个字我没教过你,那便用‘珍宝’之‘珍’。我是见不到这个女儿了,可她还是我白承如的珍珠宝贝。”

十个月后,白珍珍来到了世上。这十个月之中,白鸾和白凤姐妹目睹了父兄的死亡和家族的毁灭,她们跟着母亲流落到了另一座府邸。府邸的主母同从前的嫡母大不一样,会直接对她们姐妹高声指骂:“一对无爷种,丧门星!呸!”她们跑回屋去找娘,娘却大为不耐烦地掉过头不去看她们惶然的涕泪,“哭什么哭,骂你们两句能掉块肉啊?不许哭了,吵着妹妹。”母亲接着低下头给妹妹喂奶,脸上浮现出万般慈爱,就仿佛她生着两个脑袋,随时一扭就换一个,一个给鸾、凤姐妹,一个留给珍珍妹妹。

白凤自己也爱珍珍妹妹,谁能不爱呢?白白软软的像个小棉花团,抱在怀里,心都软了,但她还是对娘的偏心感到些许难过,越来越难过。一天,她拉着鸾姐姐说:“姐姐,自从家倒掉,娘就变了,以前娘对咱俩多好啊,就走路不小心跌一跤,都要亲亲揉揉老半天,还责骂婆子们不小心,现在咱们被他们刘家的哥儿姐儿们欺负得浑身青紫,娘问都不问,就光惦记着珍珍妹妹饿不饿、冷不冷。”

鸾姐姐长得和她一般眉目,但眉目间却有她没有的东西。“就算家没倒掉,娘也会变的。来刘府这么久,你还没听出来吗?咱俩不是亲生的,是娘抱养的孩子。娘要是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就会一直对咱俩好,可她现在生了珍珍妹妹,就把咱俩给闪了。”

就是这短短的几句交谈,令白凤得知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她小小的世界坍塌了,变成了一片废墟。

两年后,她站在另一片废墟当中——焦土瓦砾、三世佛祖、浓烟、大火、天雷、暴雨……她和鸾姐姐一起拉着娘,娘两手鲜血地怀抱着妹妹,白凤在姐姐的眼睛里读出了深深的失望。

她明白她是故意的。

火刚一起,她们俩就醒了,长久的饥饿让她们从来都睡不踏实。白凤慌忙要去抱还在熟睡的珍珍妹妹,鸾姐姐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死拖活拽,“别管了,快跑,下去找娘。”

鸾姐姐不是吓得忘掉了珍珍妹妹,她就是想让珍珍妹妹死。白凤对此确信无疑,别忘了,她们是心灵相通的孪生姐妹。

但白凤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鸾姐姐竟敢把这个想法宣之于口。那时已又过去了两年,火场逃生的珍珍妹妹长到了四岁,她原就是娘眼中的珍宝,如今是失而复得的珍宝。一餐一饭,娘用受过烫伤的手掌亲自烹煮,每一件小小衣服也都是左量右度,凉了烫了,长了短了,喂的药稍苦些,娘先背过脸去掉眼泪,“我的乖女儿受苦了。”一俟转过脸,她就对鸾、凤姐妹喝骂不止:“不就是站上两个时辰,有什么大不了,怎么就熬不下去?老娘我当年不就这么过来的?回去!”白凤与鸾姐姐只好擦干眼泪,回到猫儿姑的淑女脸儿、仙姑索、棺材馅和戒尺里头去;换而言之,回到一阶低似一阶的通往地狱的阶梯之上。

“娘要不生珍珍妹妹,绝舍不得这么对咱姐俩。凤儿,姐姐有个一了百了的好法子。”

然后鸾姐姐就说出了她的好法子。

白凤骇得老半天没挤出一个字,完了只会一个劲儿地摇头,眼泪跟着就流下来,“不行,不行,那是我们的小妹妹,撒起娇来像只小奶猫,不行姐姐,不行,她太可怜了……”

“你可怜她,谁可怜咱们?再这么下去,咱们迟早有一天要和那些贱女人一样陪男人睡觉的,你想陪男人睡觉吗,啊?!”

“不,姐姐,我怕男人,他们看起来都好凶,又丑又凶……”

“凤儿,别怕,姐姐不会让你干这个的,你才是我亲妹妹。”鸾姐姐狠狠在眼睛上抹一把,解下了腰上的汗巾子。

那天真热得像在火炉里,娘在前面给人当娘姨,白凤帮忙哄睡了珍珍妹妹,把她放在月下的凉床上。珍珍细巧的额头缀着层汗珠,鼻子里喷出一下又一下甜丝丝的药香,随后,一条破旧的汗巾子就爬上她粉嫩的脖颈,随着血脉的搏动微微颤抖着,似一条蓄势待发的蝮蛇。

鸾姐姐两手捏着汗巾子的两端,徐徐拉紧。站在她身后旁观的白凤惊跳起来,一把抱住了姐姐,带着哭音小声恳求:“姐姐,算了,放了她吧,放了珍珍妹妹,她也是咱们的妹妹呀,咱们不能这样……”

鸾姐姐一言不发,只拼命挣动着肩膀甩脱她,手底下把汗巾子打了一个扣,又打了一个扣,死命地扯拽着。

白凤呆呆地退到床尾,又蓦地转开身跑出去。

“娘——”

事后回想了千千万万遍,白凤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把娘给叫来。娘吓得直接跪倒在床下,她四肢着地地爬过去,发现白鸾在珍珍的颈子上打了足足五个死扣,珍珍还在酣眠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娘那天戴着一双黑布手套,她用黑色的手掌取过了剪刀。白凤迄今都记得剪刀落在汗巾子上那“咔嚓咔嚓”的两声响,那是她平生听得最为清楚的、仇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