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万艳书 下册》(5)(第4/5页)

白凤犹豫了,昏迷中的珍珍似乎也感知到这一分犹豫,她右手的手指开始挪动,腕上的十八子菩提珠碎声如魅,几根细弱的指尖不偏不倚触到了白凤的脚尖。

白凤蹲下身。如果她收手,事后珍珍会原谅她的,就像小时候那样,大姐姐哄小妹妹说只是做了一个梦,而那温柔善良的小妹妹也一定会假装相信的——白凤确定。但她同样确定的是,如果她收手,有一个人绝对绝对不会原谅她。

鸾姐姐。

她看不见姐姐,但清清楚楚地觉出鸾姐姐就在她身畔,就在那再也摘不掉的黑寂面具之后,空洞的眼窝在看着她,失茫的双耳在听着她。

白凤握住了珍珍的手,对鸾姐姐说:看好了,听好了。

她把那一只仍搏动着生命温热的小小手掌从自己双蝶恋花的鞋面上抓开,将肘弯兜住了珍珍的腋下,往上一提,重新踩上了凳子,对一旁吓愣的女孩低喝道:“别傻站着,托住脚,往上抬,快点儿,使点劲儿,使劲儿!”

假如少了这个女孩的“协助”,白凤甚至不太确定能不能独自完成这一切。她实在没料到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珍珍居然会这么沉,死沉死沉。

或者沉重的只不过是她自己的心结而已。

她将珍珍的头颅挂入了汗巾所系的绳结,珍珍的身体摇晃着抽动起来,而白凤扭开了脸。

之后的景象,唯有珍珍腕上的那一串千眼菩提子在用自己的一千只眼睛默默注望。

白凤的眼眸则放射出野蛮而冷酷的亮光,对准了女孩,“现在你一样是凶手,漏出去一个字,你也跑不了。懂吗?”

女孩不停地点头,似乎她生出来就是为了点头。

白凤扬一扬下巴,“走吧。”等那女孩走出去几步,她又叫住了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女孩走后,白凤一个人收拾了现场,抹去每一处可疑的痕迹,最后掩起门,瞧都没瞧在门口熟鼾声声的张妈,径直走了出去。

她一路走到了后角门,由于她的“自杀”,内内外外的护院尽已被尉迟度撤换成镇抚司的番役,而其中有两人就在这里等着她——头一天正是他们乔装设计把原本的守门人引开,才使守门人认为白凤姑娘定是趁自己不在时溜出门去了泡子河,殊不知白凤根本就没跨出过这道门。

不过到这时,白凤要破门而去了。

她登上为她备好的小轿,在尉迟度的府邸里躲避了两天,而他也早就为她安排好了阴谋的收尾:白姨请去验尸的仵作是他的人,詹盛言请去看时的阴阳生也是他的人——只为了掩盖珍珍被谋杀的真相,并尽快将尸体下葬。一直挨过了珍珍出殡,白凤才假作自杀未遂,重回怀雅堂。

但她并不是回到怀雅堂才开始后悔的,她早就后悔了。她杀死了珍珍,但珍珍却前所未有地鲜活。白凤闻得见她还是个婴儿时一头茸发的奶香味道,臂怀里担着她的重量,她咯咯的笑和哇哇的哭声同时在她耳蜗里震响,她在一寸寸韶光里望见珍珍长成了绝美的少女,也望见了少女一眼望不到头的美好未来——她深信珍珍将得到詹盛言无微不至的呵护与一心一意的敬爱,他们将生育许多儿女,每一个都可爱得像奇迹,他们的婚姻将成为所有贵族的典范,皇室的大婚将邀请夫妇和美、多子多福的珍珍作为结发命妇亲手为皇后梳妆……而终会有一天,皓首苍颜的她自己,还有她的妹妹和“妹夫”一起在结满了白花的梨树下共饮,孙辈的孩子们远远笑闹着,丝毫也不知这一位孤老未嫁的“姨祖母”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名动一时的京师艳妓,而自己的祖父就是她曾经的情人。白凤望向她的情人,詹盛言早已不再躲闪她的目光,他递给她一杯酒,衰老变形的脸孔上浮起一丝微笑。这微笑——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每每令白凤在一瞬间死去千万遍的微笑,就将是她拥有的全部了。但珍珍会拥有一切。那一张羸弱惨白的小脸会因庸常的幸福而变得灵气尽消,只是个红光满面、富贵锦簇的老太太,她嗔怪地命令丈夫少喝两口,他一面抱怨她的专横,一面放下了酒杯,而后他们共同收回投给白凤这个局外人的目光,彼此对望,笑眼里是生生世世的缠绵沉恋,是久久长长的人间幸福——

而这一切,业已统统被白凤亲手处决。

她白凤是一个老练的伐木工,在砍倒了一棵云杉后,禁不住畅想着它原本能长到多高,有没有钻天入云那么高。

白凤觉得全世界的眼泪都在从她的两眼中往外喷涌,她完全停不下来,哭得活像个疯子,哪怕尉迟度就在她旁边,哪怕她明知他有多厌憎人流眼泪;他认为只有弱者才会流泪,而他鄙视弱者。

白凤已经准备好尉迟度赏她两巴掌叫她把眼泪擦干,但尉迟度却不置一词地拉起她,把她被眼泪鼻涕弄得一塌糊涂的脸安放进自己的胸前。他身上散发着阉人特有的甘腻气息;否则,这准是一名纯粹的战士可靠又无畏的胸膛。

但事到临头,白凤必须要独自面对。

她面对着珍珍的灵堂,还有詹盛言完全被摧毁的脸庞。她凝望着他跛足远去,宛如一艘即将没入海底的艨艟巨舰。

她也和他一样,再也去不到彼岸了。

白凤回身,与另一个女人的目光相撞。家堂后,画像中的段娘娘正在幽幽望着她。

白凤曾对着这一幅画像拜了又拜,年年腊月初二段娘娘的生忌,班子姑娘皆会上香祭告。而她们每个人都对段娘娘段青田与摄政王齐奢的爱情故事耳熟能详——她如何得到他至为尊贵的真心,并献出了自己的真心;贵贱、苦乐、岁月、生死都曾试图隔绝他们的爱,而他们依凭着爱,在这一切之上得胜有余。白凤年纪还小的时候,她觉得这是这尔虞我诈的世界里最美好的故事,等她大一些才领悟,这其实是个至为残忍的故事,因为它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她,那样光辉而慈悲的爱是真真实实地存在着,却永不可能降临在她身上。

那么,你有什么资格这么看着我?被命运捧上了神坛的金身宝相,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审视一个形如虫蚁的悲惨生命?

白凤傲然地回瞪了段青田一眼,挥动手臂分开了包围着自己的仆婢。纵然是虫蚁,亦有自己的曲路要匍匐而过;而她白凤就是有本事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下一个出口。

“槐树胡同。”

她向提步追上的憨奴密语道:“我现在就要去槐树胡同,你陪我,别叫其他人跟着。”

她之所以急着去槐树胡同面见柳老爷子的原因很简单,她需要他替她除掉那个女孩,那唯一的目击者。其实白凤一发现那女孩就已决定除掉她,但她也懂得自己必须隐忍。假使珍珍的卧房里无由出现了另一具尸体,那她苦心布置的“自缢”就将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