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万艳书 下册》(9)

水云乡

隔过一日便是五月初九,正值詹盛言生日的正日。往年这一天的前后几日安国公府都是张灯结彩,大宴宾客,但这一年却殊为不同。诸路王公大臣也早已听闻盛公爷因未过门的未婚妻投环自缢而杜门悲悼,免除一概庆典,但为尽礼仪,这些人仍各遣家仆按成例持了名帖送上寿礼。府邸外的一条街照样是车马不息,公府的管家亦忙着记档礼单,并回以领谢的名帖,正不可开交处,忽见太夫人所倚重的一名唤作红珠的巫女出了大门,左顾右盼。

管家见状,忙上前关问道:“红珠姑娘,可是太夫人有何吩咐?”

红珠漫应一声,只四面乱望,好似在找人。不多时她就将眼光锁定在对街的一人身上,那人好似欲随着不绝的拜寿之人一同进府,却又趑趄着不敢前来。红珠穿过了人群直走到他面前,短短数句交谈,便将其带入了府门,直穿二门,往主人詹盛言的正院中来。

詹盛言早已听下人禀过这几日是他自己的寿喜,却根本没入耳,甚至连一早参拜宗祠与祖先堂、母上大人与泥胎兄长的惯仪也已抛在一边,只知把自己囚在屋中。他的屋子里——并不是大门外,就在屋子里,摆放着一对石狮子。那是他少年时父亲送给他习练膂力所用,原本有大小不一的十来只,经谋反案抄家后只寻回了两只,小的那一只原存放在白凤处,两人分手后詹盛言派人取了回来,与大的这一只一同收藏。两只石狮一只三尺来高,一只则足有五尺,除个头以外,几乎处处相同,首披鬃,颈悬铃,鼻大嘴阔,威风雄壮。

詹盛言手拎那一只大狮子往上举,他无比感激父亲曾拿这些个沉重冰冷的石头来训练他,幸亏有了这一把蛮力气,现在他才扛得起自己的人生。他把它高举过顶,一次又一次,直到浑身都大汗淋漓、酸疼麻木,然后他就放下狮子喝酒,喝够了接着举,举够了再喝……正当他昏度日月,迷迷怔怔,房门恍然间被拨开了一线,他看到巫女红珠探身而入,“二爷,有个人,您当见一见。”

她也不等他首肯,便将那人引入:是位年过花甲的老人,身穿夏布大褂,手持一根竹杖,颌下留着三绺清须,左边脸庞好似经过中风的病症,皮肤挛缩在一起,连带着眼目也无法张开,右半边的脸庞虽饱满少皱,肤色也红润健康,但眼目周围却镶嵌着一圈鲜红的烂边,眶中完全不见黑睛,竟是个双目全废的瞎子。

詹盛言但觉这瞎子看起来似曾相识,但他的头脑早已在连续十多日的暴饮后变得迟钝不堪,半分也想不起曾几何时见过这人,也懒得去想,只将手中的石狮慢慢搁下,往后颓坐进椅中,闭目自饮。

老瞎子敲着竹杖前来,先屈身行个礼,他说话时那瘫痪的半边脸似乎张不开嘴巴,因此只可从一半嘴唇中发声,吐字却听着异常清晰:“老朽蒙太夫人关照生意多年,上一次竟不知盛公爷贵驾亲临,多有失礼,请勿见怪。在此,先给公爷叩贺千秋之喜。”说着就打了个圆揖,一礼三叩。

詹盛言听他如此言语,方才有所忆记:一条招牌四悬的街巷之中,岳峰指住一家楼馆,“太夫人常来的就是这儿,尹半仙子平馆,准没错。”……一位半面缩皱的盲眼老人端坐堂前,“尊客要测字?一字单问一事,问什么?”……几根蜷曲的指头摸索着纸上的“茆”字,“这可怪了,花之上,柳之右,却又暗藏一个‘节’字。”……

詹盛言认出了尹半仙,遂嘟囔一句:“怎么是你?是太夫人叫你来的?”

“不不,叫我来的是——”尹半仙在措辞上犹豫良久,方道,“少夫人。”

“少夫人?哪一位少夫人?”

“盛公爷您自个儿的夫人。”

詹盛言把业已抵入两唇之间的酒瓶缓缓放低,抬起了两眼,“我夫人?谁是我夫人?”

尹半仙把竹杖在地面上轻顿一下,“有位小姐娘家姓白,闺字‘珍珍’,确是尊夫人吧?”

詹盛言鼻翼一侧的肌肉开始了轻微的掣动,“她让你来找我?”

“正是。”

“她几时让你来找我?”

“昨夜。”

“你晓得她已过身了吗?”

“哦,怪老朽没说清,是尊夫人的阴魂请老朽来见盛公爷——”

尹半仙没说完,詹盛言已扑过来。酒瓶翻倒,陈血一样的葡萄酒倾洒在凿花地面上。谁也难以预料一个烂泥般缩坐在那儿的醉汉一瞬间竟迅猛如雄狮搏羊,一把就将对方掀倒。那一头大狮脚下,詹盛言自己也已完全变身为一头狮,他脊背紧弓,被浑若鬃毛的连鬓胡子所包围起来的脸庞扭曲可怖,自牙缝里喷出野兽的气味,“你竟敢……你怎么敢?!你个老骗子,我非活活揍死你!”

“二爷!慢着!”旁立的红珠奔过来,两手一起托住了詹盛言高举的拳头,“二爷,奴婢一早便有预感,今日须得替一位‘信使’在您这儿开路,所以才出门看寻,正撞见尹老神仙在府门外徘徊。这些年老神仙为太夫人乩卜休咎[19],十有九应,并非那些故弄玄虚的江湖术士可比,他是真真切切有‘另一边’的消息要传给您。二爷且听听他的说法吧。”

詹盛言迟疑了一下,到底收回拳头,他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靠住了墙壁,又伸足把才飞起掉在一边的竹杖踢回到尹半仙手边,“你说我的珍珍——我妻子昨夜去找过你,那你先给我解释清楚,她为什么会找你?”

尹半仙摸过了竹杖,也跟着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尊夫人说,公爷曾和她提过您那次光降鄙馆推测姻缘一事,因此她对老朽留有印象……”

旧影自詹盛言的眼前飞过:珍珍圆睁着她令人魂摇魄荡的眸子,一团天真地问着:“他真这么说?说你的姻眷是在花街柳巷中的守节之女?太神了。这算命先生叫什么?”“名号尹半仙,就在崇文门福马巷,家慈总去光顾。”他笑了笑,贴住珍珍的耳鬓,她的水晶耳坠子冰润着他的低语:“可惜你如今已失了前世那一份推断造定的神通,只可屈尊求问于这些市井术士了。等成婚后,我带你一起去,算算看我们夫妻俩过多久能等来头一个宝宝?”珍珍一下子就玉颊似醉,

扭过脸捂住了双耳,“大哥哥你也没喝酒,却这样欺负人,我不听你的混账话。”他笑着勾下她双手,在她耳边说了句更混账的话。那一座妆阁屋小如舟,却将人渡入春深似海……

詹盛言蓦只觉久已在酒汁中浸泡麻木的身体又一次被扯裂,从心肝五脏到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剧痛难当。他截断了尹半仙的话头,戟指怒道:“我是问,她为什么会找——你?!便算她的阴魂仍在这世间游荡,为什么不来找我这个夫婿,却跑去找你这素昧平生的老鄙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