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万艳书 贰 上册》(22)

二十一 掷无负

万漪回屋时,柳梦斋已在榻上和衣睡着了。万漪见他在梦中都微微屏着眉,但觉异常心疼,便不愿再提起唐文起来惹他烦心。可怎知这一瞒,竟捅出了娄子来。

第二天,柳梦斋在泡子河的别业摆赌局,大邀四方宾朋,他的好友唐文隆早早就到了,晚饭过后,唐文隆的条子蒋诗诗也赶了来。自打柳梦斋同诗诗的姐姐文淑分手后,诗诗对他就有些不冷不热的,可这回却似恢复了以往的亲热,连连把“大少”挂在口边,就对他身边的万漪,诗诗也一副有说有笑的样子,不禁令柳梦斋暗感诧异,却也没太往心上去。倒是万漪的脸上一阵一阵热起来,唯恐诗诗提起昨夜她们同席应酬的事情来——虽说倌人出局天经地义,但不知怎么了,她就是不愿柳梦斋得知自己赴过唐文起的约——好在诗诗一个字也没提。

玩到夜深时,许多客人和条子都散了,赌厅里也清静了下来,忽听外头朗朗的一声:“唐大人到!”

正在摇摊的柳梦斋手底一顿,就把疑问的眼光投向了唐文隆。唐文隆“咦”了一声,“大哥,你怎么来了?”

只见唐文起缓步而入,一身的沉稳典雅、潇洒自如。他先对三弟笑了笑说:“怎么,就许你在这里快活,不许哥哥来高兴高兴啊?”接着他又转向柳梦斋,十分客气地拱了拱手,“柳公子,久闻你这里是片逍遥林,在下就不请自来了,叨扰!”

柳梦斋虽一向不喜与官场中人应酬,但到底是自小耳濡目染,对这套熟极,当即就大步迎过去,异常恭敬道:“哪里!唐大人可是头等稀客,小弟一向无缘奉请,今夜里肯赏光,那是蓬荜生辉!香雪,上茶。”

来了个极丰艳的丫鬟为唐文起上茶,唐文起一边喝茶,一边就与前来见礼的诸人一一招呼。待他饮过茶,柳梦斋亲手接过了茶盏,堆笑道:“大人吃过饭了吗?好好,那大人的管家呢?衣包在哪里?先换了衣裳吧。”

这就是请人上赌台。只因唐文起是在任的官员,身上穿着官服赌博是既不雅观也不舒适,所以柳梦斋才有此一请。唐文起却摇摇手,“不忙不忙,我先看看。你们这是摇摊?”

柳梦斋和唐文起初次接触,拿不准他作风,并不敢一上来就催促人家开赌,便只顺着话打了个哈哈道:“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景心。也好,就请您先望着,等动了心,小弟立马就给您腾地儿。”

“好啊,我叨大,就叫你声‘弟弟’。”唐文起面上泛出了暧昧的笑容,把眼瞄了瞄柳梦斋背后的万漪,“该腾地儿的时候,我自会告诉老弟你。”

不管是对方那充满自信的微笑,还是他高人一等的语气,都引发了柳梦斋的极度厌恶,但他依然保持着热忱的笑容,“大人您一句话,随时的。”

另一端,唐文隆和诗诗早就递交了神机,唐文隆轻叹上一声。

中断的赌局重新开始,摇摊的规矩是一人坐庄,其余人等跟路打摊。象牙镶嵌的赌桌四面,独据“一点”的庄家正是柳梦斋,唐文隆坐在对门“三点”,另有两人坐二点和四点,此外,三点和四点间还站着一个“开配”的帮手。开配并不是个轻松的活计,只因赌局中常有口头上改注码的,谁的注码从哪一门移到哪一门,这些都要归开配凭脑子去记、去算,要是记差了、算错了,就会害赌客赔掉不该赔的钱,连带庄家也要丢脸。不过这个位置也有甜头,那就是筹码和银票都是放在开配手边的,趁人不备时中饱私囊也很方便。为此,嫖客们赌起来,常叫相好的姑娘替自己开配,一是彼此有默契,二也是给她们一些捞油水的机会。之前柳梦斋开赌,开配的往往就是文淑,后来他首次请万漪来做,原还担心她不能够胜任,谁知居然比文淑更胜一筹。文淑算得准是准,但颇费功夫,往往打断了玩兴,万漪却是又准又快,不仅谁该吃多少、谁该配几番,一张嘴丁是丁卯是卯,且脱口就来,全不用费时空等。那一回过后,柳梦斋大大夸奖了她,万漪红着脸儿笑,说自己出道前跟猫儿姑学赌技,猫儿姑也夸她,“识字虽不开窍,对数字的灵光却在女孩里没得挑!”此后柳梦斋只要坐庄赌钱,万漪必帮他开配,所以眼下站在青龙角的那一名开配,正是万漪。

万漪才一见唐文起进来,心中就七上八下的,尤其那赌桌甚宽,他还偏把椅子摆在她身畔观战,更令她如芒刺在背,还好他只是和那些男人们聊天,并不来兜搭她,也幸好接下来几摊全都是放鹞子或者吃孤丁,并不消她如何费心计算,总算是没出什么纰漏。摇到第二十摊时,庄家一吃三,柳梦斋大赢了一笔,万漪便归拢了两叠一万的银票推到他跟前,“恭喜大爷进庄。”

柳梦斋的心算也相当出色,先前不管是文淑,或其他相好的姑娘替他开配,最后常常要短少好几百两的流水,那些钱去了哪儿,他心中有数,却也不拆穿。但万漪向来手头极干净,一晚上过手十来万,她却一分一厘都不拿。而她越这样自律,柳梦斋就越不愿亏待她,因此一接她递来的大票,就信手劈了一叠塞入她袖内。他手法绝快,根本就无人觉察,万漪也不好大庭广众之下掏出来还给他,就只咬着嘴唇对他笑了笑。

“唐大人,庄家这边风头不错,后半场,您做‘皇帝’来摇几摊?”柳梦斋始终是一面玩,一面与唐文起不断搭话,见那边态度慢慢地活络起来,也就试探着再行邀请。

这一次唐文起很痛快地伸了个懒腰,“好,来两把。不不,小老弟你别动,还是你坐庄,老三你走开,换我下注。”

唐文隆作势抱怨,柳梦斋却巴不得一声,当即唤人“拿纸片”。

“这一赌起来可就没个早晚了,还是叫个条子来伺候吧。大人想叫谁,小弟替写。”

“大老远的,何必麻烦?”唐文起将手伸出去,在万漪的腰间停一停,“万漪姑娘在,现转个局就是。”

柳梦斋的笑容并没有改变,只不过覆盖上了一层微细如尘的什么,他转头面向万漪问道:“你和大人认识?”

她没答他,反而是唐文起亮出了浑厚的笑声,“认识啊,昨儿我才叫过万漪姑娘的条子!”

柳梦斋毕竟还只二十出头年纪,养气功夫远远不到家,怒意已从他笑容的每一条缝隙里漏出来,他两眼盯视着万漪,几乎是咬着牙说话了,“唐大人叫你条子,怎没听你说起?”

万漪乜了他一眼,嗫嚅着,“我、我……”

“嗐,你又不是‘柜上’,还怕客人不开局资?和你说得着嘛!”唐文隆搂住了柳梦斋的肩,狠拍了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