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万艳书 贰 下册》(4)(第3/4页)

柳梦斋蹲下地,将那两人挨个翻转过来,果真皆一副落魄潦倒之相,一个瞧起来四十有余,面貌鄙俗,另一个年纪应该不老,但风霜满面,已有早衰的迹象,颧骨部位有一片愈合的疤痕,显示出那里的皮肉曾被削去一块,不过,即便连暴死也未能抽走其骨骼起伏之间的隽秀意味,永恒的错愕驻留在那半开的双目间,如一阕被打断的词咏。

柳梦斋有直觉,此二者虽然被他的人一同送上路,不过完全不是同路人。

“他们是一起的?”他的语气充满了怀疑。

果然地鬼答说:“小的瞧他们之间似乎并不认识……反正小的套过话,这个说是万漪姑娘的舅舅,这一个,”他指了指那位年轻的死者,“嘴特紧,单说是朋友托他来,却并不提自个儿的身份……”

地鬼不知错在哪里,但他知道自己出错了,因此说话的声音不由得越放越低。若不是柳梦斋的耳朵,根本听不清他在咕哝些什么。

随后沉默就降临了,一直持续到柳梦斋做出了决定为止。

他立起身,把脚踏去“舅舅”的脸上踩了一阵,感受着新死的骨和肉在他鞋底的摩擦,“这个,拖去五爷那儿喂狗。”而后他把脚尖对准另一个轻轻一踢,“这个嘛,先放着,多取点儿咸鱼来堆在外面。”

至少在查明其身份前,柳梦斋不打算草率地处置掉尸体;他已在情绪的推动下鲁莽过一次,这一次,还是谨慎行事为妙。

你是谁?为什么来找万漪?

而柳梦斋完全没料到,还不等他撒下罗网去打捞答案,答案就自行跃入他掌心。

是夜,他在掌中捧着万漪的脸容,她依然娇媚动人,但他只觉身心俱疲,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这样望着她,如远望天际的清风和白云。

“不说晚上不来了吗?怎么大半夜的又跑来?”她深垂双眸,在自己的面颊上抚弄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家中事情完得早,就来看看你。哦,咱先明后不争,小爷就光看看而已,一会儿借个干铺,你可别对我起什么脏念头。”

万漪发出了笑声,他总爱拿这个打趣,但他们彼此都知晓,她仅在他想要挥霍热情时才会变得任性而贪婪,一旦他已被生活劫掠过,那么无论他还剩下些什么给她,片刻温存也好,暴躁和冷漠也好,她都绝不会发出半声怨言。她感念他在焦头烂额的斗争里依然牵挂她,但她只愿他放下牵挂。

于是万漪收起了笑容,修剪起说辞,“哥哥,下午是我太冲动了,那件事过去那么久,其实……不至于那样了。反正那人也进不来,我出门也都有跟局的护着,他再不能把我怎样,你不必为了我担心。”

直至这一刻柳梦斋才惊觉,万漪在这方面对他的了解多么有限,甚至还不如他身边最不起眼的跟班。她居然当他会继续容忍侵害她的罪徒再次出现在她左右,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克制住自己不亲手向那畜生施以惨无人道的报复,就是他柳梦斋最大的仁慈了。

不过柳梦斋并不责怪万漪的无知,毕竟他在她面前所展露出的最为可怕的嘴脸,相比起他真正的愤怒之相,就如同一头荒原狼面前的金元宝。

他照旧收起獠牙,露出他可亲可爱的笑容,“你也不必担心,一会子我去交代你们门上,此后凡有一脸穷酸相还敢来问你的,见一次打一次。”

“别别别!那可不成。”

“怎么不成?难道你还顾惜那人不成?”

“不是他,是……”

“说呀,看你这样定是有话想说,那就说出来。”

万漪犹豫了一下,她的本意绝非为他平添烦恼,他要烦的已然太多。但自从她向他坦白安国公倒台的内情,以及那一回她在无意间为他揭露了书影出狱一事的关系链条之后,他就对她口中的各种消息极为在意;官员们在酒席上的闲谈、跟妈们赌钱时的夸口,无论事情大小,但凡她学给他听,他都全神贯注,有时他会突然间眼睛发光、紧抿嘴唇,她都能听见他在脑子里同他自己争辩的声音。

假使消息能使他开心些,她愿把过耳的每个字都热腾腾端到他脚下。

“哥哥,这是个大秘密,但我跟你是没有秘密的,我说给你听,你听过就算了。”

“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他的兴致立马被勾起来。

而他那张层次丰富的生动脸庞总是会冲散她的注意力,万漪定了一定神,潜入回忆。

就在红珠的预言令整个黄昏都变得莫测的那一天,久违的书影再度出现在人们面前。

她回来,是为了和她的万漪姐姐告别,此外,“妹妹还有一件事想拜托姐姐。”

书影要拜托万漪的,是她的兄长。祝家被抄后,祝爌的长子祝书仪就被发配边疆,而且“遇赦不赦”,直至詹盛言插手营救,才令他免去苦役,移居广宁养病。病中,祝书仪一直与二妹书影保持书来信往,但其后因詹盛言“谋反”事发,兄妹间的通信一度中断。

而书影此刻却声称,她再一次接到了兄长祝书仪的来信。

祝书仪在信中说,他完全洗脱了囚犯的身份,但先前受命于盛公爷收留他的人也开始遭到调查,他怕自己留下来会拖累别人,因此书影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已不告而别,正在来京与她相聚的路上——“与其终生改头换面、如鼠避人,兄愿回归故里,以求亲血团圆,便于父殉身处从死于地下,亦瞑目甚矣。”而为免麻烦,他来怀雅堂找她时,不会提“书影”,只会提“万漪姑娘”。

对此,书影这样跟万漪解释:“说来,我已是家破人亡,且在咱们这里一直是个丫头,倘或莫名来人寻我,定会引起那些个探子的怀疑。只因我在信中常写起姐姐你,赞你善良正直,且和我的感情就如亲姐妹一般,兄长才会想起打着找你的幌子来见我——你绝不会出卖我们的。不过他动身时,并不知我已身入诏狱,更不知我转眼就要进宫去,他来了也是扑个空。想我兄长如今脱离了詹叔叔的庇护,孑然一身,长途跋涉,等找到你面前时,还不知何等狼狈呢……只求姐姐你看在我分上,别嫌弃他这个大麻烦,悄悄把我的情况告知与他,给他些照顾,别叫他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好。我一得着机会出宫,就来看你们。”

万漪边听边点头,收忍着泪意道:“放心,都交给我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只管放心。”

说至此节,万漪又忍不住落泪。她揩去泪水,从故事里回到现实。

“照我妹子说,她大哥这阵子应该已经到京了,可却还不见他来找我。天气日冷,祝公子一人漂泊在外,该是个什么光景?一想起,我都替妹子犯愁。唉,也是今儿见了‘那人’,我又想起这茬来。所以,哥哥你才说‘见一次打一次’,万万使不得,弄不好误伤了祝公子——哥哥,哥哥?你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