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万艳书 贰 下册》(8)(第2/2页)

万漪哭得直软在佛儿肩头,佛儿环抱住了她,低语安慰。

萧懒童打量着这一对手拉手跪在自己脚下的姐妹,再一次感到了戏剧的魔力。

就在那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之间,总有些什么如此地打动人心。

他叹口气,接过绢包收入袖内,“好,我拿了,这下总可放心了吧?快快,都快请起。谁没个马高镫短呢,本就该互相照应,用不着这般客气的。再说了,二位都是我姑姑,这不折煞了小辈吗?”

佛儿憋不住一笑,万漪的脸上却毫无反应,眉峰深蹙,桃靥无欢。萧懒童怀疑,她的笑容已经被人生永远地没收,就像它毫不留情地拿走所有人的青春和生命那样。

万漪对他们谢了又谢,萧懒童察觉出佛儿的鄙夷和不耐烦,但她掩饰得很好,不仔细朝她眼睛里看的话,她只是一个极富决断、深可倚赖的闺中密友。

“姐姐,你哭成这样,颠三倒四也说不清,反正你的心我也懂,我和萧老板在这里从长计议,总给你想出法子来,好不好?你千万别急,急病了更麻烦,快下去好好休息。马嫂子,来,快扶好我姐姐,细心伺候着……”

她作势一场把人送出门,拍一拍两手道:“可算给弄走了!”

萧懒童嗅吸着万漪余留的眼泪气味道:“她这是急昏了头了,还是一直都这么蠢?”

“‘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这话,碰上这一位之前,我都不能信!嗳,说到这个——”佛儿嘻嘻笑着,来翻他袖筒。

萧懒童一怔,“你干吗?”

“分账啊,见面分一半!”佛儿摸出那绢包,老实不客气地打开来,一面啧啧地点算。

萧懒童望向她,有一瞬的恍惚,他到底出现在哪里?是这里,还是多年前的花圃边?与他并肩赏花的是唐席,唐席忽而莫名一笑,“这些花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萧懒童有点儿酸溜溜地问:“谁呀?是个女孩子吧,像花一样漂亮的女孩子?”唐席摇摇头,“我见过的所有漂亮女孩都像花,唯独她不像。这个白凤,真他妈不一般。”“白凤?‘醉财神’的相好吗?呵,人家可是花魁呀,不像花,像什么?”唐席沉默了好久,最终投降一般地答说:“我找不出什么像样的譬喻,总之就是那种能让流氓都心生胆怯的女人。”萧懒童记得自己当时对唐席的这句总结既不甚满意,也不甚理解——那时他毕竟更年轻些。于今他懂了,而眼前的佛儿也无端端让他忆起唐席对白凤的点评来。

等一等,佛儿住的这间屋子,以前不就正属于白凤吗?

萧懒童决定了,等他回去,就向唐席汇报说,怀雅堂的两颗棋子依然停留在她们应当固守的位置,那个万漪,你可以对她完全放心,不管你接下来想要把她向任何方向移动,都易如反掌。至于佛儿,如果说她对自己身为棋子的命运有任何不满的话,反正他是一点儿没看出来。她看起来依然在很巧妙地维护着与万漪之间的友情,以便随时向万漪施加影响——也就是在尽心替唐席办事。可萧懒童依然打算提醒唐席,留意这个白佛儿,她就是你说的那种——一个一点儿也不像花的漂亮女人,一个能让流氓都感到害怕的漂亮女人。

萧懒童把思绪推开到一旁,接过了佛儿递来的几张银票。他微微一笑,“平分吗?不公吧?”

“怎么不公?要不是我催你收下,你一文都捞不着!知足常乐,啊。”佛儿含笑把另一沓银票揣入自个儿怀中,又将万漪拿来包裹银票的那条手绢往火盆里一撂;绢帕被洇出了一个黑洞来,转眼成灰。

饭开上来,他们并桌而食。

萧懒童扫了一眼佛儿面前的青菜、白菜、花菜……撇撇嘴道:“人家真正参佛的还偷口油荤呢,佛儿姑娘你这天天的,怎么下得去嘴?”

“快别说我了,萧老板你看看你自个儿吃的都什么玩意,没油没盐,没滋没味,我那位‘姐夫’给他的狼狗拌出的狗食,都比这强。”佛儿半开玩笑地顶了他一句,但她的心一点儿也没笑,从萧懒童进门起,她就在揣摩着他的一言一行,极其严肃、极其审慎。

你对我的身份知道几分?你和唐席的关系又密切到哪种程度?是畏其权势而依附?是贪图名利?还是和我一样,有把柄被人捏在手中,不得不含垢忍辱?假如是后一样,我又该怎样试探你、拉拢你……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都沉默了下来,各自一言不发地吃着自己那一份难以下咽的饭菜。他和她都是眉目如花的人儿,但他和她谁都不会像花一样期盼着被看见、被欣赏、被呵护、被珍爱,他们既不歌咏春天的温柔,也不哀叹春天的消逝;他们自己向欲望攀行,用自己的爪牙与危险搏斗、与生死撕咬,他们在酷暑时脱皮,在严寒里换毛。他们绝不会束手无策地死于一阵风、一场凉雨,他们只死在战败的耻辱和鲜血的惨酷里。

不,他们不是人间富贵花,他们是地狱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