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1)(第2/6页)

顾小宝却不知怎地天良发动,见爹对姐姐动手,竟尔出声阻止道:“爹,您别打,您把姐姐打跑了,谁还给我带好吃的?”

娘也奔上来扯住顾大西的手,嗷嗷直叫:“你可是老悖晦了?也不怕烫着姑娘?本来生意就不好,再叫火星子烫坏了脸,谁还叫她陪客?”

娘把爹推去一边,扶万漪坐下来,就着灯抚了抚她的脸,颇为爱惜道:“还好还好,落不下疤痕,停一会儿拿冷水敷敷。”

万漪自己抹了把眼泪道:“别说我不想,我就想,也不能够了。我近来心窝里常常作痛,脸上也挤不出一丝笑,就算能拉来客人,也只有再给人家怄跑了。好在我手里头还有些首饰、衣裳可供典当,只要爹不再出去赌钱,还是够咱们支撑一阵的。”

娘板起了脸道:“小蚂蚁你别顺杆爬,你爹够体谅你了,就算闲着去玩玩,也只敢玩十钱八分的!就不提玩的事儿,眼下正经日子也难过了。就说这半个月,你爹连炒菜还没吃上过一顿呢!小宝还正长身体,你个大姐忍心呀?”

这已是不知第几回万漪听娘提起“炒菜”……她记得小时候在老家,娘在伙食上都是拼命吝刻,因怕费油、费柴,除非是年节,否则从不开火炒菜,也从不放调料,就连最宝贝的小弟也只能偶尔吃些白水煮肉解解馋,她们姐妹几个平日里什么菜都没有,筷子蘸些盐巴,就是“菜”了——娘自己也一样。还是来京后,仗着柳梦斋的供养,宅子里专雇了一对以前在财翁家做事的老夫妇服侍,上灶都是一个当厨,另一个专管烧火,才能在日常三餐吃得上热乎乎、香喷喷的炒菜。那时娘还背地里管烧火的老婆儿叫“杨排风”,简直要自居佘太君。可以现时的境况,不要说油钱、柴钱,就光是这能够在灶下熟练调弄大火、文火的副厨又从哪里找?万漪明知娘是借小弟为题,以发泄吃不到可口食物的积怨,但也唯有顺着她劝解一句道:“这地方做不了,左近不是也有两个小馆子吗?叫个炒菜解解馋也好。”

“这天气,拿回来早凉了。再说,谁要吃那些苍蝇馆子?只有好像八仙、薰风阁那样的大饭庄,炒出来才是那个味儿!”爹闷哼了一声,吐出一口痰,又拿鞋底一擦。

悲愤去而复来,万漪浑只觉五脏都要被蚀尽,真想痛痛快快嚷一场:那一个供你们日日吃炒菜、天天下馆子的人眼看要性命不保,你们却只惦记着“那个味儿”?还有没有一点儿人味儿?可她眨眼间又见这一条逼仄的窄长屋内,一盏清油灯的惨照下,老的小的都是黑乎乎、皱巴巴,人人都散发着困顿、自怜、焦虑、仇恨的气息——她自幼熟知的气息,不由又令她心软起来。想这一家人一直以来被贫贱压得喘不过气来,才过上几天恣情纵意的太平生活,忽又被打下云端,怎可能心平气和?

“爹、娘,女儿自知亏负于家里,但求你们暂且忍一忍。真到了无可如何,二老放心,女儿就把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也不会叫你们饿肚子。”

“谁要你割肉了?再说,你的肉不还是我给的?我把你生得这样好,十里八街挑不出第二个,简直就是个银子打的活人。你动动小手指就能让一家老小全过上好日子,可偏生叫我们窝在这儿受苦,没良心,不孝顺……”

娘又嘟囔个没完,而万漪早已关闭了耳朵。她不想听,她只想说,她有满心满怀的话儿想要对“他”说;她期盼他的耳朵真有那么神,一直听得到高墙之外、心房之内,把她的绝望与忠贞听得一字不漏。

这些日夜,每当万漪重新看槐花胡同一遍,都会感到一种偌大的荒谬:柳梦斋被带走,居然没有给这个地方带来一丝一毫的不同,照样是莺啼遍地、笙歌盈耳,串串彩灯照出一团团浮动的冷气,还有一位位怀揣欲望的衣冠人物。

万漪熟悉这一切,也厌烦这一切,她悻悻走回,却在门前发现自己的房门被锁上了,门缝处还贴了封。金元宝也被拴在廊外,从喉间发出怯怯的哼鸣,似是挨过打。

“这是什么恶作剧吗?是谁干的?”

万漪头一个想到的,是那些讨好蒋文淑的婆子、龟奴在作祟,然后另一个可能性冒出来:也许是镇抚司查封柳家,一直封到她头上?然而等她看清从甬路上闪现出的人影是猫儿姑时,万漪便大大松了一口气,不过转瞬间她又再度提起了心来,因为猫儿姑的面色十分不善,而且并不是日常冲她们发脾气的那副脸孔,而是笑阴阴、冷森森,似乎下一刻就要拿谁去填棺材馅——一口能叫人永不得翻身的棺材。

“妈妈……”

“别叫我妈妈。”猫儿姑停步在一盏廊灯下,她头戴水钻抹额,耳配明珠环子,身上的紫遍地金比甲镶着黑貂毛饰边,一身华贵,语气冷淡,“咱们这地界,只有红得发紫、日进斗金的姑娘才够格叫我声‘妈妈’,你已经不配了。这一个月,我好话赖话统统说尽,可惜姑娘冥顽不灵,简直是水浇在石头上。要知道,我从白家的手里盘下这班子可是花光了老本的,绝没有闲钱养闲人。你倒好,占着我半层楼,不给我挣钱,还学会往外拿了!”

万漪见猫儿姑从玄狐袖筒里抽出一只手,手指间夹着一张薄纸,她脑袋里登时就“嗡”一响,完了!她明明记得自己已把它藏好在一只空掉的香盒里呀?想来定是马嫂子她们在背后监视她,而她却懵然无觉……其实万漪本来坐拥上万身家,但柳梦斋“寄放”给她的那几箱私产她无心动用,能够动用的现钱她又全部交托给了佛儿,家里逼她给钱,她就只好偷拿衣裳、头面、配饰、脂粉等一一抵押。那当铺里的伙计看得出她乃潦倒的倌人,知她急等用钱,所以极力压价,往往一件货连买时十分之一的价格都不到,她也只有认头受宰。不过这些东西虽是她挣来,也归她使用,但因她尚未赎身,故此连她的人带她的财物名义上都属班子所有。未经掌班许可而典当东西,相当于盗窃公产。

“怎么,跟过剪绺儿的小贼,就成了贼婆子?”

猫儿姑摇一摇那张当票,万漪见抵赖亦是无用,不由自主瞧了瞧拴在廊下的金元宝,也夹起了尾巴道:“妈妈……”

“说了,别再管我叫妈妈。”

猫儿姑完全不容她辩解,也不想听她道歉。她极其利索地把手往皮筒子里插回,向万漪面上递来长长的一瞥,微带着些惋惜的意味。“你呀,原可以成为闻名遐迩的红人——你只差一丁点儿就是了。枉你还跟过我猫儿姑一场,我怎么教你们来着?男人们来来去去,那根本不打紧。天地间需要你紧抓不放的只一样,就是运势。但只运势在你这一边,‘走了状元郎,还有摄政王’——家堂里的段娘娘,你每年都白跪了?多少姑娘费尽心力为求一‘红’,而始终不可得,你这笨货倒好,落在手里头的红运你也任它溜掉。如今红运已经弃你而去,我怀雅堂也就没必要再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