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3)(第2/7页)

父子俩气喘吁吁地揪着对方的领子和肩襟,停了手。这是羞愧至死的一刻,柳梦斋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和父亲动手。但如果他张嘴道歉,只会让彼此显得更尴尬,他唯有故作自然,接续方才的争吵道:“不关白姑娘的事。是我自个儿判断失误,才会单枪匹马夜闯隐寂寺,铸下大错。”

“你还在替你那小姘头辩护?呵呵,我告诉你,才我收到报告,白家班万漪姑娘已被唐大爷唐文起包了生意。”

柳梦斋陷入了沉默。他当初被捕时,亦曾在剧烈的情绪冲击下将万漪看作内奸和叛徒,从而心碎欲死,但等他冷静下来后细细回想,便觉发生的一切绝不是出于万漪的本意,尤其是听说——每天送饭的人都会为他们带来外面的各种消息——万漪在他柳家被抄后,疯了一样到处求助,柳梦斋就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万漪只是遭人利用而已。于是他对她最后的一点怨恨也熄灭了,他开始为她担心,担心得不得了。他有好多话想叮嘱她,比如,不要再去找我的“朋友”们了,政治犯没有朋友;比如,不要再相信你身边的“朋友”了,佛儿从头到尾都把你当傻子看;但他最想对她说的是,照顾好自己,对于你这样地位的女孩来说,就是赶紧找一个足够有地位的男人来照顾你,否则在我脱困之前,你就完蛋了。

因此,当父亲拿充满嘲讽的口吻说到唐文起重新出现在万漪身边时,柳梦斋虽然立时就理解了父亲突如其来的暴怒,但也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欣慰。“唐文起包了她?很好啊,这样就有人庇护她了……”他忍住心酸,很平静地重申道,“父亲,我再说一遍,白姑娘是无辜的,她绝不是有意陷我,您不要迁怒她。”

“不是有意的,就更糟。那便是说,你看上的女人是个十足蠢货。婊子也只会在恨你的时候才坑你,蠢货哪怕为你好,都是在坑你。”

柳承宗语气中的细微变化说明万漪已经安全了,但柳梦斋却怒从中来。他掰了掰自己的指关节,竭力控制住自己咻咻的气息,“万漪她不是婊子,也不是‘蠢货’。”

“既不是婊子,也不是蠢货,那她是什么,他妈的观世音吗?”柳承宗那被纵横纹路包围的双眼里射出冷淡的厌恶,对一切执迷不悟的厌恶。

乍然间,柳梦斋又被推向了刀锋。自从父亲也被关进来,他就再没有一刻的安生日子,面对的要不然就是恶意满满的嘲讽——“你花了那么多时间去学那些贼本领,倒是给咱爷俩开锁呀?”“来,学两声狗叫,没准人家就放了咱。”要不然,就是一言不发的暴力宣泄:好几次,他都是睡着睡着被殴醒。但每当这些狂风骤雨般的凌辱过后,父亲却又陷入到深深的愧疚中。父亲不会说,但柳梦斋能觉出来。那时候他们间的相处就会回到入狱前那一段短暂的父慈子孝——直到父亲被新一轮的怒火附体。而眼下,父亲的怒火,那份令他把滚烫的猪下水生捅进儿子嘴里的怒火,令他叫嚣着要把儿子心爱女人的心肝掏出来炒菜的怒火,终于也燃起了柳梦斋的怒火。他受够了当一个任人发泄的布偶:一会儿发泄怨恨,一会儿发泄怜爱;一会儿把他掷向地狱,一会儿又把他捞起来捧在掌心。

他直逼父亲的双眼,斩钉截铁地说:“老爷子,你知道我一直在跟你对着干,但你知道,我后来为什么突然变得听话了起来,嗯?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就是因为这个被你贬得像破烂一样的姑娘。”

柳承宗愣住了,他见过柳梦斋在他的毒打下拒不认错的倔强,也见过他对生活无病呻吟的蔑视,但他从来没见过儿子以这样冷静的派头来宣告对自己的反抗,这不再是男孩的虚张声势,而是来自一个男人深思熟虑后的仇视。

柳承宗的眼神在一霎间就已有所退缩,但柳梦斋并没有善罢甘休,他冷冷地、低低地继续道:“很长一段时间,一想起从小到大你对我的打骂,根本不是为了让我知错,而只是为了羞辱我,我都会怨恨满腔;但万漪说,父母讨生活不易,谁没有一肚子肮脏气?做儿女的,该让着些他们、惯着些他们!是这样,我才学会了体谅你——原谅你。是看到万漪和那些权贵周旋的身不由己,我才感受到,你也是身不由己的吧。可笑吗,老爷子?你儿子是从一个妓女的身上,才学会了尊敬你、心疼你,才甘愿接受你一直想教给我的生存之道:不问是非曲直,也不关心真假对错,只需要一手抹蜜、一手拿刀去勒索别人的敬畏,你种种的狡诈无耻,狂妄冷酷,我统统都接受。是她,是那个姑娘的宽厚和真诚,才叫我终于对这个谎话连篇的世界变得心平气和。她不蠢,她才是‘人’本来应当是的样子。你才说她是什么来着?对,她就是我的观世音。”

柳承宗想说些什么,但柳梦斋忽然把手一扬,制止了他。而他注意到,儿子的手势实在和自己太像了,在被牢狱剥掉了所有的修饰后,他和他才露出惊人的相似,脸型、鼻子、下颌、体格,眼神和语气,冷笑与愤怒……柳承宗就是长了皱纹、发了福的柳梦斋,柳梦斋就是还没有生出无情智慧的柳承宗。他们像是同一个人,在接受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自己的严厉审视。

浓烈的尿臊味弥漫开来,方才他们打斗时踢翻了马桶,尿水弄湿了柳梦斋的唯一一条夹裤。他毫不在意地伸手扭了两把,又拿手背抹抹被烫破了皮的嘴角。

“我不饿,不吃了。”

由父亲的目光里,柳梦斋真切地感受到父亲希望收回适才对儿子的伤害。他骤地生出一股冲动,也想要抚平父亲凌乱的灰白头发,想把手放在他膝头——但他没有这么做。他也希望父亲能明白,伤害是收不回的。

他从仍旧在翻滚着热气的锅子前起身走开,背转去,拿头抵住监狱的栏杆。

咫尺之隔,就是清新的雪,还有灿烂的太阳,但他却走不出去,他只能被困在这里:污秽的牢笼、肮脏的躯体、冤家一样的血亲……他的人生犹如被放在火堆上炙烤。于是他试着去想她:她的泪水、她最开怀时的大笑、她掌心的温热柔腻,她暖洋洋的声音、甜丝丝的双乳……一帧帧、一缕缕、一捧捧。她所有的画面、气味和触感都在他脑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如贼王的宝库,他就把他的这些收藏一样挨一样地抚摸鉴赏,感到心境一点点被安宁了下来。

无论何时,无论他处于何种境地,纯金白银的空虚里,还是铁铸的牢笼中,只要他心怀虔诚念她的名号,她就能把他从时间里救出来,把他从他自己里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