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8)(第2/2页)

那你呢?你又是向什么下了跪,才会沦落至此?——不过尉迟度并没有反问詹盛言,没有意义了。他转身走出了他的牢房,甚至不知自己为什么偏要来这一趟。

天已渐亮,洪光倾泻处,纷纷扬扬的雪花飘降。

尉迟度凝立了一刻,他猛地明白过来,最后詹盛言把手伸向他,并不是想要袭击他,他只是想拍拍他肩膀,就像两个即将分兵作战的好朋友。

“德胜门归你了!守住。”

他曾是唯一一个拍他肩膀、拿他当朋友的男人。尽管后来的尉迟度不需要朋友了,他只需要奴隶。

然而他深知,有些人,死不为奴。

他又一次仰面望了望灰白的天穹,“常赫。”

常赫的前任马世鸣已遭收押,正在接受审问。作为新一代镇抚司掌门人,常赫接到了他上任后的第一条处决令。

他一丝不苟地执行了命令,但他想不出,这一种处决方式,到底是出于那不可捉摸的“男人”的残忍,还是慈悲?

若非他们把酒送进来,尉迟度的到访,就只是詹盛言的一场幻梦而已。

可现在,一坛又一坛的美酒被陈列在他手边,将他环绕其间,烧酒、黄酒、西洋的酒、俄罗斯的酒……统统是顶级好货。他的眼睛不管用了,但鼻子和舌头还能将就。是不是尉迟度刚才说,他把柳家给抄了?难怪他用起毒来也像个暴发户。

詹盛言以为这些是毒酒——有一碗该是吧,他认为这是个不失品味的死亡游戏,就像活着的游戏一样,由那多似沙砾的繁星中挑一颗,来主管自己的命数。

他毫不犹豫地喝起来,一碗、两碗、三碗……却什么也没发生——刀剜的痉挛、窒息的血沫——什么都没有。恰恰相反,他那些从神经到肉体的绞痛、扎痛、刺痛、灼痛、冷痛、胀痛、钝痛……所有的痛苦都在消散,一种久违的、登仙般的快感如海涛般腾涌。

他有一年没喝过酒了,所以他喝得飞快,醉起来也飞快。刹那间,五色明灯已燃起,映出一列列炫目的纯金酒器、着色的甜点、瓶中蓝郁郁的孔雀翎、艳腴沉重的花朵……不知名的美人们焚斗香、秉红烛,她们的长发如酒水般四处泼洒,缠绕在发间的水晶和宝石发出一瞬即逝的簌簌闪动,诸天消融,异香弥漫,混沌里升起又一场长夜盛宴。

这是父亲的庆功宴!詹盛言见父亲高坐堂上,威仪如金甲天神。“此番战胜之速,前史所未有也!”母亲顾视清高,然眼含爱情与笑意,“幸得将军固守边圉,使敌人无处逞威。”他也望见了姐姐,她青春富丽、生机勃发,摘下了后妃的凤冠抛去一旁,“这劳什子好沉!”跟着就发出爽朗又明快的笑声。烂漫娇憨的小妹向他张开双臂,仰起她逗人爱怜的小脸,“大哥抱!大哥抱!”他一把拥起她,任她在怀中肆意撒娇……

“封詹盛言为安国公,赐金牌、银币,岁禄加至两千石!”詹盛言一惊,这是他自己的庆功宴吗?他被拥立在众人之巅,接受胜利的欢呼。而在他开口之前,所有人都已屏住呼吸。“愿国家强、圣德明,万里疆域、百兆子民长享太平之福!”他听见自己洪亮的声音落入了狂喜的乐音中,月华忽满,家人们都向他粲然微笑。

一束长长的牵红拉着他,将他领入了喜宴。牵红另一端,是一位新妆娇娘,艳锦裁云,新绫织凤。他怀着惴惴的心儿揭开她——他的双头新娘啊!素卿和珍珍张开她们只为他而生的同一双动人眼眸,将他长久凝望。

“我们夺走了你太多,还给你呀。”

詹盛言任由泪水滑落,他倾过身体,好好地抱了她们一抱,“你们给我的更多。”

他感到了一阵动摇,他在马背上砍杀着看不见的敌人,而她们已踏上他生命的船头,献给他长明灯与七弦琴。

转眼之间,巫女收法一般,围绕着他的华宴与亲爱之人统统被收走,沙场的血红渐渐褪色,四面八方空余下一片洁白,仿似众鸟飞绝的皑皑雪地。

自那雪中,浑然涌出了一名女子,姿仪天成,花明雪艳,那软罗纱缠裹的身体下仿似燃烧着熊熊烈火。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我在等你。”

詹盛言望向白凤,忽忆起不知多少次,她的美令他的灵魂沦为肉身的人质,令他痛彻心扉。

他也回望她许久,问她:“你还恨我吗?”

“戏子们下了戏,就该一道喝酒去,谁还继续紧握台上的刀呀?”她对他一笑,尽态极妍,朝他伸出手,“来吧,我的爷。”

詹盛言迟疑了一下,不曾去拉她的手,而只是微微一笑,“相逢一场,无亏无欠,甚好。”

她的笑脸在凝固,一点点变空、变得透明,“你……不来了吗?”

他依然笑着,笑眼里有宽宽的天地,“足够了,悲欢都够了,我积蓄的所有财富,都叫其他人收取吧。我不回去了——原就不该来的。大姑娘,此番后会无期,你保重。”

他见她慢慢地落下泪来,见自己在她的泪水中倏然消散。他找回了轻盈,仿似戏水的浮莲,他终于回归到他应有的寂静、光华,他的辽阔和无边。

他翻涌着降落,飞洒漫天。

常赫亲手合起了詹盛言的眼皮。

酒被送入后,詹盛言几乎在弹指间就将自己完全灌醉,随后常赫就派人剥除了他全身的衣衫,拖到庭院的雪地中。一个时辰又三刻钟之后,那个曾名动天下的男人挣脱他狭窄的皮囊,离开了这个世界,只留下一具被大雪半覆、冰冷的尸体。他将自己遍布伤痕的赤裸身躯摊开在严冷的高天之下,昂头挺胸,双臂大张,一对盲眼中竟似有安宁庄严之意。

常赫一直守着他,计算着时间,詹盛言断气,不早也不晚,恰好在午时三刻,而他听到他所说的最后一句醉话——这些细节他都要向九千岁一一汇报——

“裸葬何必恶,人当解意表。”[1]

[1]〔魏晋〕陶渊明《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