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第3/4页)

凌冽想着,忽然生出疑惑。

明明下毒害死他母妃的是容美人,缘何事后刑罚更重的却是丽妃和紫家。

从前凌冽去查元徽年间事,只是想知道更多母妃的事,现在将自己摘出来细想,却好像从这一团模糊的宫闱血影中,窥见了一个若隐若现的黑色线头……

“王爷,喝口花茶吧,”元宵小心翼翼地用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孙太医说了,您不能太过忧思劳神的。”

南屋中一切如旧,与他初来时一样:案桌上搁着精致的琉璃盏,透明的小茶炉中燃着一抹橘色,将上头搁着的琉璃茶壶烧得氲起一层白雾,让里面浮浮沉沉的花草们更像是蒙在了薄纱中。

小蛮王挑的花草茶,其实很合凌冽心意。

他讷讷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想着乌宇恬风将他迎到南境以来这么几个月的种种,心中的那一点点痛,便骤然泛滥起来——

其实多年前,他在军中见过一位男妻。

那人是被他们从山中救回来的云州百姓,身条纤细、白白净净的一个小郎君,在云州一间药铺学徒,也懂些粗浅的医术。他跟他们军中一个副将关系很好,却也总会因副将的一两句话而红脸,气呼呼地抱着药箱离去。

两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副将由军中老兵养大,而那小大夫则跟着药铺师傅。

边境上聚少离多,也没那么多讲究,老将军夫人见他们两人情投意合,便做主给他二人结亲。两小个欢天喜地地穿红袍拜了天地,然后军中热闹地摆了一整天的席。

后来,日子也同从前一样过,戎狄来来去去、仗打了又停。

犹记那年,镇北军中了戎狄调虎离山之计,大军深入南草原腹地,大本营却叫戎狄偷袭。戎狄掳走了军中全部女眷,包括老将军的夫人和郭家两兄弟的两位贤妻。

戎狄将这些女眷推到阵前,逼郭云投降。

老将军不允,戎狄就先拿老夫人开刀,然后当着镇北军的面,一个一个残杀了那些手无寸铁的女子。镇北军悲愤交加,反而一鼓作气、将戎狄击退三十里,杀敌数以万计。

胜仗归来,军中却哭嚎连连、愁云惨淡。

漫天纸钱白幡,皆是怀抱骨灰坛的红眼儿郎,北境棺木难寻,老将军忍着悲痛,最终主持将大家的家眷收敛、一并火化,一起埋葬在了云州境内的凤岭山上。

而那小大夫却因是男子,意外地在这场浩劫中活了命。

这本是幸事,可其他士兵的家小都惨死,包括郭家那个年仅三岁的小婴儿,也被活活摔死在阵前,众人悲痛欲绝,难保一两个忍不住的,对他们恶言相向:

“娶个男妻就是好啊,这种时候都不用死。”

久而久之,再深再热的情,也被这些流言蜚语逼凉——

某日酒后,那副将口不择言,只恼叹一句你怎么还活着,却叫那小郎君瞬间白了脸。他怔愣地看着那个醉倒在案上的男人,叹了一息,一如往常抱起了自己的药箱。

只是,他没回云州,而是一个人冒着风雪、走向了南草原。

第二日,副将酒醒,只等来了被山中野狼啃噬殆尽的半幅残躯。

从此以后,副将一蹶不振,终日醉酒,最后战死在了北戎山里。

凌冽长舒一口气,颤抖地放下了手中琉璃盏,他眉色沉郁,一看就是心里压着大事。元宵熟悉的王爷,素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即便在软禁中,也没有这般难看的脸色。

其他事上,元宵能插科打诨,但遇上镇北军的事,他是半句不敢多言。

见凌冽神色郁结,他心急如焚,即便心中不快,却还是选择到南屋外寻了个蛮国巡防勇士,他低语几句,让勇士尽快请小蛮王过来——

元宵抿抿嘴,一点也不想承认:那公狐狸精,其实比他会哄王爷开心。

○○○

巡防的小勇士去得很快,也原原本本禀了元宵的话。

只是伊赤姆这边的事情棘手,摩莲城的城主对乌宇恬风忠心耿耿,但就在阿曼莎归来、伊赤姆大叔派人前往边境时,他却突然害了急病。这位城主手底下四五个儿子,心思各异,一时城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城主夫人彻底没了主意,正好碰上伊赤姆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便急急将这事儿递了回来。

摩莲城不大不小,但位置要紧。

再往南黑苗聚集,又紧挨着蒲干国,如今城主急病,让乾达勾结黑苗巫首的事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即便乌宇恬风念着凌冽,但他也要分轻重缓急,只能压下心中焦躁,耐着性子与几位首领议事。

凌冽不知元宵背地里有这么一出通风报信,想起从前事,他心情难免要差、精神也不济。

在南屋歇了一会儿,凌冽就恹恹地让元宵推他回树屋,晚饭没用几口,便早早洗漱了歇下。元宵心疼不已,又在心里暗暗编排起没有过来看王爷的乌宇恬风——

什么要紧事儿能比王爷重要?

前儿还当王爷是心尖宝贝似的要死要活地疼着,这会儿得了人,就不那么上心了!

哼!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果然就一点儿也不能信任蛮国的王八蛋狐狸精!

元宵着实冤了乌宇恬风,他从殿阁出来就一步不停地赶,可惜五部首领对黑苗和驭尸术的事上心,硬是拽着他聊到天黑,他晚饭都没顾上吃,就直扑树屋内。

凌冽已经歇下,乌宇恬风看着他压着的修眉,心口隐隐发痛。

他凑过去,第一次挤上了那张软榻。

在军中,两人一早同床共枕,拔营回来时,他还冲凌冽开玩笑称,想将那张宽大弥勒榻搬入树屋内。可实际上,回到树屋后,他就规规矩矩地睡了前屋牦牛皮,一点儿没厚着脸皮去央凌冽共枕席。

不是他要当登徒子、趁人睡着偷香。

而是侧卧在榻上的凌冽,用絮丝被裹紧了自己,整个人蜷成小小一团,眉头压着,眼皮下的眼珠子乱转,一看就是没睡安稳。而且,乌宇恬风进来时,凌冽明显被魇着,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

乌宇恬风从后面连着被子拥紧凌冽,轻轻哼起一首柔婉的小调。

这是从前,他偷偷从凤容阿娘那儿偷学来的。

他没有被母亲哄过,长到六七岁,才偶然间看见——凤容阿娘搂着熟睡的阿兄,手掌轻拍着阿兄的后背,哼着这首哄孩子入眠的小调,笑得幸福而满足。

而在他怀中的凌冽,听着这小调,翕动的睫帘渐歇,压着的眉心也舒展开来。

就在乌宇恬风以为凌冽要沉睡时,怀中人忽然舔了舔唇瓣,呢喃了一句,“恬恬……”

不是中原官话,也不是凌冽曾经模模糊糊说出的一句“甜甜糕”的那个“甜甜”。

而是他的名字,他的苗语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