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春日将尽, 百花衰败。

鹤拓城的天气不似中原, 即便春海棠零落成泥,还有如茵碧草和四季常红的树牡丹。

入夏的这日,整个南境下了很大一场雨。

雷声轰鸣、青白色的闪电划破天穹,榆川水涨, 腾起的浓浓白雾将河中的瀛海山整个吞没。凌冽坐在树屋窗前, 远远看着压低黑云下的滚滚河水,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烦闷压抑。

哗哗水响, 几乎将整片南境大陆都笼罩在了灰蒙蒙的纱帐里。听伊赤姆说,盛夏南境多暴雨, 很容易形成山洪,冲垮堤坝和房屋。

乌宇恬风这一日上, 也是早早就去了殿阁,同众人商量着加固各处易涝的地方。

这样阴沉的下雨天, 身边又没有那个金灿灿的小太阳, 凌冽难免心中悒悒, 忍不住地思索着京城、外戚、阉党之间的勾心斗角, 还有环伺在北境的戎狄——

在他第三次压下眉心时,守在一旁的元宵终于忍不住, 他上前来给凌冽换了一盏热茶, 小声道:“王爷, 虽然您的腿伤恢复得不错,但……忧思总是伤神,您歇一会儿, 别想了。”

凌冽捧着茶盏,无奈一笑,“行, 就你爱唠叨。”

元宵抿抿嘴,“……待会儿王妃回来,要是看见您苦着一张脸,我可要挨骂的。”

“哦?”凌冽好笑,“从前不都是我们家小元管事骂他的么?”

元宵噎了一噎,羞臊地叫了声“王爷”,正欲开口分辨什么,树屋的门就被从外推开,急匆匆走进来的影五甚至连身上的衣衫都没来得及换,他浑身湿透、高高扎起的发髻有些散乱,“王爷,戎狄发兵了——”

凌冽深吸一口气、面色微沉,倒是元宵手中的茶碗应声而落、溅起了好大的水花。

三日前,新任戎王伊稚查率部奇袭、不宣而战,直越过北戎山攻到云州城门下。云州城门上的士兵,远远看见远处浩浩荡荡压境的戎狄骑兵,一个个都慌了神,忙着人往上封处报——

他们的上封是从江南调过来的,在江南匪祸中屡建奇功,最终却阴差阳错被调任到了这里。上封得了消息,当即调拨人手严防死守,并欲让人去找云州太守,让他加急给京城求援。

结果,云州太守当面满口答应,转头就命家眷收拾了金银细软南奔,守城的上封只能让人往东北大营求援,在挑选前往求援的士兵时,他原本选中了在云州五六年的韩乡晨。

可话音刚落,其他士兵就冷笑道:“大人若选他,只怕也会落得和当年镇北军一样的下场。”

听见镇北军三个字,素来欣赏韩乡晨的上封瞬间变了脸色,他一把揪住韩乡晨前襟,“当年!便是你、你延误的战机,害死郭云老将军一家么?!”

被人当众拆穿,韩乡晨面色涨得通红,他还没说什么,旁边的士兵就七嘴八舌地将他的那些破事儿抖落——说他原本是郭老将军的得意门生,后来前往云州求援,却在半路上喝醉了酒、贻误战机,以至大军全军覆没。

士兵们从前不说,只是不屑于背后议论这小人,如今见上封竟叫此人求援,他们便纷纷跳出来,愤怒地指责韩乡晨,用尽了他们此生知道的最恶毒的词。

上封听着,明明已扬起了拳头,最终却只是恨恨将他推开,没多说什么,另外换了人,然后就再也没看韩乡晨一眼。

韩乡晨被推得跌坐在地,眼看着那群士兵拿起长|枪、披上铠甲涌上城楼,他张了张口,想说对面是数十万记的戎狄铁骑,即便东北大营驰援、京中派出援兵,也得一两日后。

而云州军备落后、人手凋零,根本挡不住戎狄一时半刻。

他想叫住上封、叫住那群从来看不起他的士兵,可仿佛又从他们那慨然而走的背影中,看见了昔日的恩师、看见了郭鸾声、郭鸾邻两兄弟,看见了北宁王,看见了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镇北军。

韩乡晨僵硬地呆坐了一会儿,眼中闪过数抹复杂的神情,最终,他咬咬牙站起身来,仓皇地骑马、丢下了城中的小妻子,直接加入了南下逃命的百姓里——

一日后,云州城破。

伊稚查下令屠城,云州守城的士兵悉数战死,前往东北大营求援的小兵,也在半路上被戎狄截获、脑袋砍下来挂在马背上带回。熊熊烈火焚烧,将这座矗立在北方数百年的城市化成了一片焦土。

而那些送往京城的军报、急报,却没有一封顺利送呈到小皇帝面前,也没有一封送上朝堂。

小皇帝和满朝文武,直到戎狄大军势如破竹地挥师南下、连下北方数州郡、扣响京城北大门时,才得知这消息——素来在朝堂上高谈阔论的文臣们白着脸,开始指责守边武将的失察;而武将则讽刺文官只管在朝堂上耍嘴皮子,大乱来时只知相互指责。

朝廷上乱作一团,京中人心惶惶,可小皇帝凌玜却下诏让大太监黄忧勤守城,自己带着金银珠宝,由禁军指挥使护送连夜南奔,甚至都没顾得上宫中的母亲和祖母。

朝臣中,原还有几个欲战、想要同戎狄拼个你死我活的,但当他们得知小皇帝弃城逃亡、将京城大事全权交给一个太监时,也是心有戚戚,几位老将军霎时老了好几岁,最终也只能吩咐家眷收拾东西、南避江南。

从影五带回来的急报看,守在北境的翰墨,一早也给东北大营和京城送了急报,可惜,东北大营的守将古板守旧,宣城没有圣旨就绝不擅动,而送往京中的急报,却是石沉大海。

凌冽皱眉,觉得其间必有猫腻,让影五继续说下去。

原来,小皇帝凌玜南逃时,心中竟还有算计——他明面上将调兵统帅之权交给黄忧勤,以彰显他对这人的信任,但守城这份差事并不好当。

戎狄铁骑逼人,无论黄忧勤守不守得住、他将来都能找借口除掉这个肘腋之患。

小皇帝算计得顶顶好,却不料,就在他南下行至齐鲁之地时,京中却传来消息,称黄忧勤并未守城,而是在戎狄大军压境时,直接下令打开了城门。

更有人见那太监,一改从前弯腰驼背、满脸谄媚之模样——挺直身板,走到戎王伊稚查面前屈膝跪下,行了最标准的草原大礼,更用他那副极尖的太监嗓流利地说出了戎狄翟语。

这消息骇得小皇帝当场昏厥、发起高热,再着人细查,才发现——

那黄忧勤,本是戎狄羯摩部落族人,在各部混战中为二太子所救,从七岁到九岁一直养在伊稚查身边,后来为了报恩,二太子将他送入中原,故意寻了个赖赌的泼皮养父掩人耳目,取了中原汉名:“黄小林”。

“黄小林”入宫后,因精明伶俐而被赐名“忧勤”,先后侍元徽、明真、建初三朝,最终来到小皇帝身边,成了他信重的大太监,并掌朱批之权,便是他、扣下了所有送往京中的军报和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