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秦玦伤势太重, 虽说是咎由自取,但穆君桐还是给他喂了药。

他靠在她肩上,血液打湿了额前的碎发, 眼睛亮晶晶的, 像乞食骨头的狗,声音很轻:“你以前不会给我吃这么多。”

穆君桐没有和他温情叙旧的心情,她只是回答道:“你坚持住。”

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穆君桐,艰难地吞咽药片,忽然问:“你在想什么?”

穆君桐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像一条狗?”

穆君桐把他扶起来,依旧不回答。

他自顾自地念叨道:“当狗也好, 你会可怜我。”

穆君桐冷声道:“别发疯了。”

秦玦闭嘴了。

他不似以前的体型, 穆君桐不能轻松地背起他,只能架着他往前走。索性秦玦生命力旺盛,即使只剩一口气,也能打起精神来应付守卫,有穆君桐的配合,他们安全地出了地牢。

夜风萧瑟, 两人的身影融为一体, 看着竟有些孤零零的。

他的力气在流失, 压在穆君桐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穆君桐渐渐感到吃力,但她体格好, 还能硬撑,就是满身伤口的秦玦要受一点苦了。

还未走出王城内城,远方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尖啸声。

黑沉如墨的天空陡然绽放出绚烂的光芒, 地面震动, 是千军万马攻城的声音。从外到内, 从内到外。

她停住了脚步,双耳有短暂的失聪。

秦玦基本上没什么力气了,手环在她脖子上,但是上半身不断下滑,只要她一松手,他就能狼狈地跌倒在地。

声音渐渐减弱,但仍然剧烈,爆炸声、呐喊声、铁蹄声,火光在内城各个暗角闪现。

她面上很是平静,待到声音不会盖过说话声后,才侧头对奄奄一息的秦玦道:“你安排了人手?”

他反应比以往迟钝太多,半睁开眼,配上本就矜贵的五官显得有些讽意:“自然,我怎么可能孤身入城?”

这确实更符合秦玦的行事风格。既是一个考验她的赌博,也是一个以命换夺城机会的赌博,一箭双雕,简单利落。

她没有必要扛着这个人出城了,找了个黑暗的角落将他放下。

他颓然地滑坐在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若我不来救你,你会死吗?”她垂头看着秦玦。

秦玦没什么力气,仰头的动作显得懒洋洋的,语气平铺直叙:“不知道。”

她仔细地打量着秦玦的神色,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没有说谎。

疯子。还是一个运气很好的疯子。

地面又晃动了几下,战斗声再次扬大。

只要秦玦安排过了,就没有失败的可能。穆君桐双手抱臂等着好消息。

等到声音又小了以后,她看着闭眼休息的秦玦,忽然问:“你爱我吗?”

秦玦抬起头,看着疲惫至极,但眼神却格外清冷清明,他恳切地回答道:“当然。”

荒谬之处就在于,他没有说谎,而且在这次可笑的试探以后,他对她只剩下无条件的爱。某种程度上来说,爱不折磨,他就学不会。

她在他身前蹲下,秦玦终于喘了口气,说出下一句话:“这都怪你,若你不救我,我也不会缠上你。”

他感知到了穆君桐的憋闷情绪,而且还明白她在想什么。

他用无赖的口吻解释这份令人窒息的纠缠爱意,似乎爱是一件极其符合逻辑的事情,有因有果,她种下因,命运就会将一颗毒果塞入她的怀中。

他这个态度理应让穆君桐感到愤怒,但她并没有。

因为她明白秦玦不是在激怒她,也不是故意耍无赖,他是真的相信了可笑的命运,真的陷入了对她的炙热爱意。

爱到无论她做什么事他都不会生气。

就因为她救了他吗?所以这一次的试探也是某种变态的“重温旧事”?

她撩开他的头发,他即使力气尽失,也下意识将脸贴过来。穆君桐摸了摸他的侧脸,淡淡地开口道:“你知道吗?我骗了你。就算没有我,你也不会烧死在那里,你会绝地求生,慢慢登上权力巅峰,受万人跪拜,这世上不会有人知道你差点被烧死在庙宇破落角落,不会有人见过那个狼狈的储君。”

他近乎讨好的磨蹭姿势顿住,僵硬地像一块儿石头。

她却不肯罢休,丢出事实:“我不是去救你的,我是去杀你的。”

大地再次震动,轰轰隆隆,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个破败的角落,黑暗、嘈杂哦,四周遍布火光。外面是誓死拼杀,里面是死寂的僵持。

秦玦僵了很久很久。

直到战斗声渐消,内城已被正统军占据后,他才终于眨了眨眼。

像是一个活过来的白玉雕塑。

他说:“没关系的。你可以杀我、恨我,我都不在意,这是爱。”

他甚至对穆君桐挤出了一个笑容,容貌绝艳,却像是个内里腐烂的妖物。

她摇了摇头。

“我不想杀你,不想恨你。”

他笑容变得僵硬。

“若你只是我无数刺杀目标中的一员呢?”这样都谈不上爱恨,根本就不会在乎,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罢了。

秦玦收起了笑,他直直地望着穆君桐,角落黑暗,他甚至看不清她的眼,判断不出这些话几分真几分假。

如果真是这样,他该如何自处呢?

他很快给出了答案:“这些重要吗?”他说,“我爱你就够了。”

拯救是爱,毁灭也是爱。

你若是不想拯救我,那就请将我彻底毁灭。

他说的是真话。

穆君桐看着他,忽然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位疯癫的王后。他们这样的怪物,最忌爱人,一旦爱人,确实是无间地狱,永生永世受烈火炙烤,却无法割舍掉那些窒息的爱意。

爱,确实是诅咒。

她问:“即使我只会带给你无限的痛苦?”

他气若游丝,却把所剩无几的力气用来微笑,讨好地看着她:“是。痛苦,是恩赐。”

真是如此吗?

穆君桐下意识抬手,他却失去了意识,垂头昏迷,她的指尖刚好与他眼角错过。

若你不会感到痛苦,为何眼神却如此破碎不堪读呢?

……

秦玦昏睡了三日才醒来。

只要醒来,问题就不大了。再加上穆君桐给他吃的药,他很快就能下地活动。

郢王城被破,除了那些流窜诸侯不甘心的反叛,中原至此在名义上是全部收回了天子手中。

还有一堆事等着秦玦处理,他没有机会好好养伤。不过他也不是个普通人,药草和毒打堆出来的人,躯体总是比凡人坚强几分。

他走出外间,穆君桐正坐在石阶上发呆。

秦玦走过去,她回头。

“你现在要去处理事务?”

仿佛他们之间没有那些痛苦的交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