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第2/3页)

只要是读过书的人,站在这样的门楣前都会下意识肃然起敬。

等李稚帮着搬完书又核对完,天都已经黑下来了,谢家的门僮提着波光粼粼的琉璃灯从长廊走过,李稚注意到大门没有如寻常世家大族那样入夜后就关上,他感到奇怪就多看了两眼。

“瞧什么呢?”

“谢府夜间不关上大门吗?”

那清点着书箱的精瘦书吏随口道:“要关的,有大人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李稚心忽然颤了下,下意识问道:“哪位大人?”

书吏好笑道:“你还管这些?”

李稚自觉失言闭上了嘴。这书吏觉得李稚挺有意思,进了庭院后拿眼睛东瞟瞟西瞧瞧,他看他一心两用活却干得不错就没说他,这会儿还问上了,“哪来这么多好奇心?”他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封新写好的书单递过去,“琼林苑新要的几套书,还是照例过三天送来。”

“好。”

李稚办完活正要从侧门离开谢府,那书吏见他暴雨天没带伞,喊住人给他拿了一把,李稚刚要道谢,对方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记得还我,若是用坏了就拿三钱银子来赔吧。”

李稚这些日子和清凉台不少世家大族的门人都打了交道,他得出一条结论,谢家的无论是书吏、门僮还是侍卫,看着最不近人情其实反倒待人最尊重客气,而且每一个人说话时都有种淡淡的幽默风趣,冷不丁敲你一下,也是种特色的人情味。

书吏见李稚拿着那把伞原地罚站一样,也不动,问道:“你干什么?”

李稚平复了下心情,“第一次撑这么贵的伞,内心诚惶诚恐。”

书吏:“……”

李稚没有开玩笑,他一个月的俸禄也就二钱银子,这把伞能让他白干一个半月。

李稚撑着那把价值三钱的竹伞离开谢府,临出门前,他余光又飘向那洞开的谢府正门,门僮已经将琉璃灯盏挂在屋檐下,侍卫们按着雪花锻铁的佩刀一动不动地立在溅水的台阶上,烛光照的雨夜朦朦胧胧。

李稚脑海中又响起书吏的话:有大人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会是谁?

李稚想着又看了眼那扇门,幽幽的念头在他心里爬,若是一直留着门,那意味着今夜必然会回来。他又看了看天色,漆黑一片,这时辰红瓶巷国子学府库已经上了锁,按常理来说他离开谢家后应该直接回东城的家。

李稚背着光往街的东边走,却又不自觉地放慢脚步。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很匪夷所思的念头,他忽然很想看看谢家今夜会回来的那位大人是谁。

这念头没什么缘由,莫名其妙的,可李稚的脚下却像是生了根。

他想着,等一等、看一看也没什么,就装作刚好是办完事情出门遇到了,这黑夜里又下着大雨,对方也必然不会注意到他。

李稚重新回过头去。

若是猜错了那也没什么,若是猜对了……若是猜对了那就猜对了。李稚在巷子口慢慢地踱了两个来回,这地方光线昏暗,谢家侍卫没注意到他,又或是注意到了但以为他在找什么丢了的东西,总之也没人在意他。

李稚来去走路的时候,脑子里莫名又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他在老家京州有个同窗好友,名叫白林甫。那年白林甫对知州林家的女儿一见钟情,日思夜想伤春悲秋,那林家女儿每月十五会陪着母亲去山上上香,白林甫每每那两天就翘了课就去她家附近守着,他爱穿身白的,脸又胖,往巷子里一蹲像只鬼鬼祟祟的大白猫,回回都到,从不露面,比贼还神秘。

事情越想会越变得诡异起来,李稚忽然又记起一段对话。

那年夏天,京州的小巷中,魂不守舍的猫脸少年还在等着他心爱的姑娘,他对朋友说:“这简直就像是过去书里写的,没钱没势的书生爱上了大家闺秀,在书里这就是天作良缘,接下来就该姑娘把绣球抛给书生了,又或者出来个慈悲心肠的住持,把后院厢房腾出来给他们谈情说爱。”

很实事求是的李稚说:“她不会扔绣球给你,这里也没有住持。”

“那或许按书里写的,她同我私奔,我们俩逃去天涯海角。”

“她甚至都不记得你是谁了,怎么会同你私奔?”

“你说我现在进京去考个状元再回来娶她怎么样?唉李稚你文章不是写的很不错吗?你帮我考个状元吧。”

“……在前朝科举舞弊是诛九族的大罪。”

“为什么在前朝,本朝呢?”

“本朝没有科举。”

“……狗日的!”少年回头问他,“所以现在姓氏不行的穷书生就永远别想娶大家闺秀了是吗?”

“是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当我没说。”

“我没听见。”

“我刚刚那句放前朝什么罪?”

“诛九族!”

“本朝呢?”

“诛九族!”

忽然传来的凄厉马嘶声打断了李稚的回忆,也让他瞬间回过神来,转身看去。一辆马车勒停在他的身旁,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挡了人家的路,看都来不及看,忙侧身让开,那马车却没有继续往前行驶。

李稚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抬起头看了一眼,墨绿车帘被一只手揭开,其中的人正望着他,眉疏目朗,眸光昏暗,两人之间隔着灰蒙蒙的雨雾与绿璃似的烛光。

李稚一下子愣住,连行礼都给忘了。

一旁勒着马的裴鹤问道:“你还好吗?”

李稚回过头去看裴鹤,“什么?”

裴鹤惊魂未定,“刚刚天色太暗了,没撞着你吧?”他也吓了一大跳,这少年站的倒是很靠边,但夜雨下得太大了,他没看见人,又正好骑着的马被摔落的瓦片惊到差点撞上去,好在他最后关头凭着本能勒住马换了个方向。这少年好像在走神,一副没听见的样子,他又问了一遍:“你没事吧?”

李稚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没有撞着!我没事!”他立刻收了伞,面向马车低身行礼,“见过谢中书。”

“起来把伞撑着吧。”

裴鹤翻身下马,到底是他眼瞎差点撞着人,他这心里也后怕,随手就将自己的伞移到李稚的头上,李稚起了身。

谢珩望着李稚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一个人在这儿?”

“我……我是国子学府库的书吏,奉命送书到谢府,因为下雨多耽误了会儿。”谢府的侍卫听见动静以为这边出事了,全都迅速围过来,在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的注视下,李稚顿时紧张起来,说话也变得磕绊。

李稚刚说完耳边就响起一个声音,“咦,你怎么还没走?”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正是刚刚借伞给李稚的那名精瘦黑衣书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