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过渡章

隐山居中,谢珩坐在堂中一天,门外日升月落,空旷的房间有如一方日晷的石盘,以他为中心,拖长了的影子在地板上慢慢旋转,直到陷入了一片黑暗。外面下起了雨,十二扇大门一齐敞开,风一阵阵地怒吼着从屋外灌进来,成片的竹林哗啦摇摆,漆黑的影子投映在潮湿的地板上,风雨如晦,谢珩右手中缓缓碾着一枚黑色的玉质棋子。

徐立春奉命进来,提着盏灯立在阶下等候,像一束幽暗的魂魄。

谢珩将手中的棋子抛了出去,在地板上弹跳了数次,门外的徐立春看不见对方的身影,只听得见黑暗中那咚、咚、咚的沉闷声音,一颗棋子跳出了门槛,落在了他面前的雨水中,他低头看那枚棋子,屋内传来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寄封信到西北,将赵慎调离盛京。”

徐立春道:“是。”

徐立春跟随谢珩多年,少见他动了真怒。昨晚李稚跪在阶前自残时,他也惊到了,都没想到李稚会这样做,也想不通他为何要这样做。对于上位者而言,背叛与不忠是不可容忍的,甚至高于无能,何况是再三给了他机会的情况下。

李稚是谢珩一手教出来的,他身上到处是谢珩的影子,谢珩指点他如何分析政事,如何推行国策,允许他自由翻阅梁朝机枢的密件,为他解释疑惑,若说贺陵是李稚在文章上的老师,那谢珩则是他在政治上的领路人,他行为处事中处处有谢珩留给他的印记,没有谢珩,便没有今日的李稚。

人对于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孩子总是带有格外的宽容,即便是犯了错,第一时间想到的仍是规劝与管教,谢珩给了李稚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却最终换来了对方断腕明志的举动,不得不说,这一次确实是他看走了眼。事已至此,谢府对李稚仁至义尽。徐立春原以为谢珩会下令处理掉这件事,可他等了许久,屋中也没有其他吩咐传出来,于是他先行退了下去。

谢珩依旧坐在堂中,案上摆着一只漆黑的四方锦盒,其中盛放着一对温润晶莹的玉佩。他闭了一瞬眼,心中竟是静不下来,黑暗中只剩下行军似的风雨声,嘈嘈切切。他站起身往房间中走。

赵慎很快收到了消息,搁置已久的雍、青两府军营重整忽然重新提上了议程,需要他即刻赶回去处理。除此之外,一直隐忍不发的士族近日接连向皇帝上书,抖落出大把旧事,皇帝招架不住,与赵慎商议先让他离开盛京。这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事,赵慎看得一清二楚,看来是有人想要他马不停蹄地离开盛京。赵元那边给的压力与日俱增,原本他就已经预备着离开了,于是顺水推舟答应了皇帝。

回到王府的赵慎与李稚商量这件事,“看来他已经是对我忍无可忍了。”

李稚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自从谢府决裂之后,他没有再收到过有关谢珩的消息,谢府也再没有派人来找过他,他心知自己当日的所作所为已经令谢珩彻底寒心,求仁得仁,双方划清界限再无往来,这次是真的如对方所说,到此为止了。他对赵慎道:“据我了解,他不是轻举妄动的人,若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出手,势必要一贯到底,盛京城毕竟是士族的地盘,你在这儿多有掣肘,回到雍州去反倒更如鱼得水,也会更安全。”

赵慎道:“我倒是不担心自己,我是在担心你。”

李稚闻声看向他,半晌才道:“这边的事情交给我,你放心。”

赵慎觉得李稚自打从谢府回来后,仿佛是一夜之间变了个人,性子前所未有地沉淀下去,一双眼睛也变得深不见底起来,变化还是很明显的,李稚再没有提起过那一夜的事情,赵慎也从没有问过其中的内幕,但隐约能够猜到几分,“这些事你能够应付得了吗?”

“能。”李稚只说了一个字,眼神平静深邃。

赵慎又问道:“谢府那边呢?”

李稚知道赵慎在担忧什么,道:“谢珩不是公报私仇的人,以他的性子,他既然已经与我划清界限,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会再多看一眼,自然也不会插手,这事我心中自有分寸,你放心。”

赵慎看着他确定的眼神,原本想要再交代的话也咽了回去,点了下头,“小心行事,暂避锋芒。有事可以与赵颂商量,长公主府与皇宫我都打点过了,萧皓留给你。”

李稚点了下头。

赵慎见他看着自己,“怎么了?”

“你的身体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不过那名叫孙澔的御医看起来确实有几分本事,再调理一阵子看看吧。”赵慎想起了那个新用的大夫,觉得有些新鲜,这世上的人大多畏惧他,那大夫却是个怪胎,一上来就开宗明义般对他道,若是完全按照他的办法进行调理,再续三四年性命不成问题,调理得好,兴许能再活个十年,只是从此都要遵照他的医嘱,不能有任何质疑,若是不信,则另请高明。赵慎第一次看见如此傲物的大夫,觉得试试也无妨。

赵慎见李稚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好像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对他道:“我会好好活着,我们还会再见面。”

李稚眼中的波光极轻地动了下,“一定。”

赵慎笑了下,“一定。”

赵慎已经尽他所能帮李稚把脚下的路铺好了,他其实并不放心此时把李稚一个人留在危机四伏的盛京城,可他心中也清楚这反而是相对最安全的一条路,而他自己不得不离开。他知道李稚仍是担心,于是又给出了一个珍贵的承诺,他知道这对李稚来说意义非凡,其实对他而言也是一样的。他抬起手放在了李稚的肩膀上,“会好起来的。”两人都没有再多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慎离京那一日,李稚前去送他。赵慎和从前无数次离京一样,选择了乘船,李稚站在渡口目送着白色舟帆在雾气中远去,久久没有说话。赵慎此番离京很低调,故而没有多少前来送别的人,清晨的渡口冷冷清清,这个时辰,古老的皇都还很安静,李稚看着烟波万里送行舟,晨曦照在了他的脸上,他在那一瞬间有种错觉,赵慎在离他越来越远,他们或许今生都不会再相见了,那道重若千钧的承诺此时发挥了作用,咚一声沉在心头牢牢拽住了他的思绪,可怪异的感觉仍是不断漫上来,说不清究竟是什么。

萧皓立在李稚的身后看着他,少年没有转身离开,而是慢慢地在渡口边缘处坐下了,露出了袖中缠着绷带的手。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平坦江河前,帆船渐行渐远,一轮金色的太阳从水面上高高地升跃而起,江上又开始下起了雨,远处遥遥地传来渔樵呼声,少年坐在雨中一动不动,风吹起他的头发,萧皓注视着那道映在光尘中的背影,忽觉得宇宙万物都是无比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