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雍州叛乱(二)

谢珩在皇宫中待了一天,等他回来时,已经是子夜了。

夜雨非但没有停,反而愈下愈大了,马车缓缓驶过朱雀街、玄武街、红瓶巷,一路来到丝竹歌吹的清凉台,最终在谢府门口停下,谢珩下了马车,却没有立刻进去,裴鹤不禁看向他,檐下琉璃灯盏反耀出淡淡的辉光,谢珩一身公卿服制,立在台阶前,看着风雨中被不断吹打的谢府门楣,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像这样的簪缨世家,本该是王朝的中流砥柱,然而三百年的岁月流淌而过,谁也不知它是何时发生了变化,当年那群出将入相的谢家人早已无迹可寻,庭中空留芝兰玉树,后人望着他们身后留下的门楣,回忆起那些遥远缥缈的岁月,忽然意识到,原来早已昨是今非了。

清凉台四条街,王公贵族们浑然不知西北战事已经如火如荼,仍照旧在家中宴饮作乐,红墙内不断飘出靡靡的丝竹弦声,谢珩在雨中站了很久,琉璃灯中烛火纷纷燃尽,不知不觉间夜已经很深了,他很久都没有像这样静静地待上一会儿,这艘名为大梁的船已经在洪流中飘荡了三百年,此刻它就无声地横亘在他的面前,支离而破旧,有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物哀之美,谢珩从未感觉到如此孤独,他只能以同样平静沉默的眼神与它对视,将美人兮迟暮,问君子兮奈何。

湖心亭中,谢照已经等了谢珩大半个晚上,他傍晚收到赵徽的消息后,便从麓山回到了谢府。他心知肚明,西北这二十年间发生的事情,说到底仍是朱雀台案旧事,若真是后辈的事,或许还可以放手不管了,他望着那壶中慢慢烹煮着的茶,心中暗叹了一口气。

谢珩在听侍者说完后,也来到了湖心亭。

“皇帝今夜找你是商量西北叛乱一事?”

一得知谢照返回谢府的消息,谢珩就明白了他今夜的来意,但他没有点破,“皇帝对此次西北叛乱很忌惮。”

谢照叹道:“皇帝是沉不住气的性子,前两年赵元的事,让他愈发杯弓蛇影了。此番西北一下子失去两个州郡,又冒出一个赵衡,对他而言是不小的打击,他自己一向是没有主意的,身旁能依仗的只剩下谢家了。”谢照停了下,“世人皆道皇帝昏聩,但其实江照王年轻时,东南识鉴第一的姚眺给他的评价是:秋水为神玉为骨。他是个聪慧敏感的人,西北发生了什么,他心中一清二楚,只是才能确实欠缺些,自己做不成什么事,还需要你替他拿主意。”

谢珩眼前浮现出赵徽急切追问的样子,“二十年来惶惶不可终日,他若是不做皇帝,兴许这一生不至于此。”

谢照听出了谢珩话中有话,道:“我当年选中他,除了你祖父以及姚眺的评语外,也是特别看中他的淡泊明志,做不成事不要紧,当皇帝本就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难事,否则还要这许多臣子做什么?只要旁人多帮衬着些,将来史书上亦是一位守成明主。”

谢珩没说话,谢照察觉到他今夜有些不同寻常,道:“皇帝肯定希望朝廷能尽快发兵西北,不过具体如何安排,胜算如何,他心中没有底,所以才要想听听你的建议。西北此次叛乱,仍然是三年前‘凤凰城之变’的余波,雍、幽两州的事不能再拖延了,还是要拿出一个彻底解决的办法来。”他看向对面的谢珩,“你的心中,还在犹豫吗?”

谢珩道:“父亲有话想说?”

谢照将语气放缓了些,“我明白你一向有主见,我今夜回到谢府,也并非是来指手画脚,西北格局是你苦心经营多年的结果,此次雍州全境皆叛,且迅速占领了幽州,其凌厉之势前所未见,这不是普通的叛乱,一旦掌控不住,梁朝怕是要伤筋动骨,你心中仍然忌惮北周国,谁也不想见到最糟糕的局面,这些我都明白,但变数已经发生了,事情仍要一件件去解决。”

谢照确实不是来指点江山的,他今夜所做的,只能称得上是好言相劝。此次西北并非是叛乱,而是复仇,面对如此狂妄的仇恨宣示,京梁士族上下从未如此迅速地达成一致,必须不计代价击溃叛军,枭首示众,发兵西北已经成为梁朝唯一的选择,也是谢珩唯一的选择。

如今唯一要仔细斟酌的是,如何发兵?不比“凤凰城之变”时赵慎那种临时起意的叛乱,此次西北战火蔓延之迅速、将领决策之果断、投入叛军人数之众,样样皆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对方显然早有预谋,其掀起的风波也绝不是赵慎那时能比拟的,一旦召集州郡发兵平叛,势必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这些都不是一两日就能布置好的,光是调度兵马和准备粮草这两项,至少就要花上两三个月。

此事须慎之又慎,州郡叛乱拖垮一个王朝的事,历史上可谓是屡见不鲜,谢照在心中叹道:“到底是西北啊,不比其他州郡,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引起十三州地动山摇,何况是全境皆叛。”他对谢珩道:“那个叫赵衡的叛军首领,无论他是不是愍怀太子的次子,西北这一劫,今日是应在他的身上了。”

谢照比所有人都要清楚,谢珩对发兵有所忌惮,但他绝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心中必然也早已有了决断,所以今夜他名义上说是劝,其实也只是想要与谢珩聊一聊,然而对方一直没有表态,让他稍微感到些不寻常,“杨枚的平叛计划我也听说了,你预备如何安排?”

谢珩道:“我辞了官,今夜面圣时,我已递上了辞呈。”

谢照忽然停住了,他的手原本正要端起那盏氤氲着水气的茶,此刻茶水随着他顿停的动作往外泼开一道,亭外暴雨一刻不歇,方寸大的地方顿时静得骇人。

谢照慢慢放下手中的杯盏,良久才道:“这是何意呢?”

谢珩道:“没有意义,我累了。”他的神情看上去与平时没有两样,说话的语气也很自然平和,证明这一句话并非是威胁亦或是暗藏了什么深意,他只是说了一句平淡的实话。

谢照显然没想到真的能从谢珩口中听见这一句,一时竟是惊怔到沉默了,他甚至可以想见,当谢珩在皇宫中说出这句话之时,皇帝脸上是怎样一副惊恐错愕的表情,他缓缓道:“你累了,你将要在这种时刻,辞官卸任?”他看向谢珩那一身还未换下的公卿服制,“你要离开盛京?”

“三年来我一直在想,当初辞别祖父从宁州来到盛京究竟是对是错,或许自那时起我就选错了,水中捞月,缘木求鱼,注定不会有结果,今日我想重新印证一遍。”谢珩迎着谢照的视线,“二十年了,无一日不殚精竭虑,我确实累了,西北事宜就交由三省处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