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氐人之祸(一)

就在梁朝南北对峙之际,同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遥远的北周国中也正在上演一出英雄落幕的故事。

鹅毛大雪填平贺兰山缺,草原上一片纯净的白色,北周皇宫中,皇后妥欢帖睦尔撑扶着丈夫坐在床榻上,她的眼中含着泪水,却没有落下来。

草原画师将那副耗费五年时间才完成的作品呈上来,十数个宫人仔细托着那漆金的卷轴,宏伟的画卷在皇帝眼前徐徐展开,石青、银朱、孔雀石被精心研磨制成彩墨,涂抹在这仔细描绘的江山图景上,一眼望去缤纷灿烂。

“哥哥,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都看见了。”北周皇帝木华黎深深地望着那一卷华丽江山,重病已经让他无力直起身,只能倚靠在结发妻子的怀中,这位在北方战乱中横空出世统一了草原八部、一手创建周国的伟大君主低声道:“人生苦短,如此江山,不能亲眼再见了。”

“还能再见的,正如你与我,一定还会再见的。”

木华黎望向那双满是悲伤的眼睛,抬手想要拭去她的泪水,却最终停在了那一刻,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年仅二十九岁的北周皇后看着这个她深爱一生的男人在自己怀中阖上双眼,她缓缓握住了他的右手,低下头去,用力贴在他尚留温热的额头上,“来世请做我的孩子吧,哥哥,让我来保护你。”

一旁年仅四岁的北周皇太子厄叶懵懵懂懂地掉下两颗眼泪,他猛地一把挣开侍女的手,上前飞扑到父母的怀中,这一次只有母亲紧紧揽住了他。

金帐宫外,雪地中站着一众各怀心思的八部亲王,谁也没有出声,忽然众人一齐抬头望去,系着纯金铃铛的雪白灵幡在空中飘荡,叮叮当当,不绝于耳,那一瞬间众人神情各异,为首的安铎是这群人当中神色最难以置信的,他迅速冲上台阶,却又在宫殿前生生停住脚步,脸上的表情从震惊转而渐渐悲戚起来,“陛下!”

他砰一声跪倒在地,亲王们像是才意识到正发生什么,迅速跟着他一起下跪。

北周天武六年冬除夕,皇帝木华黎在金帐宫中病逝,年四十一,恸哭声响彻都思城。

次日,皇后妥欢帖睦尔换上早已备好的纯白丧服,牵着皇太子的手走出金帐大殿,众人见状全都揭起衣摆跪在雪中。

四岁的皇太子脸上还挂有泪痕,一味低头盯着自己崭新的金靴看,他并未意识到,自这一刻起,他已成为北国的新君,将要继承他父亲伟大的基业。和性格刚毅的父亲相比,他是一个胆怯软弱的孩子,因为不愿意相信父亲的离去,偷偷哭了一整夜,此刻他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走在众人的注目中,莫名有一种被虎狼盯住的恐怖感觉,不敢去看那跪了一地的叔伯堂兄弟。

他在这个世上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只有他的母亲,她的身影在这雄伟宫殿与男人的衬托下显得如此瘦弱,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身影,此刻如同神女一般撑起他那方小小的天地,陪伴他走完这段漫长的道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感到深深的羞愧,把头埋的更低了。

草原上最德高望重的十数位高僧已来到佛宫,他们提前准备好了经书、莲花石、天池水浸洗过的长剑,准备为新君祛除邪秽,承认他佛子的身份,赋予他统治草原的权力。

母亲恭敬地伸出双手,接过高僧呈上的金盒,用食指挑起一抹金色颜料,轻轻涂在他的额头上,他趁着这个机会小声问母亲道:“父亲呢?”他像是怕说错话一般道:“父亲真的死了吗?”

母亲道:“父亲正看着你。”

他怔怔地望着母亲,这一刻他没有怀疑母亲所说的话,冥冥之中他真的感觉到父亲的视线如阳光一般撒落在自己身上,他慢慢地直起腰背,想要表现得更勇敢一些,而他的母亲则是回过身去,站在一众诵经的高僧中间,注视着远方阶下那群或是戚悲、或是沉默、或是思索的亲王们。

在木华黎驾崩后的第七日,草原八部的亲王们又一次聚在金帐宫中,商议家国大事。

周太后抱着四岁的新帝静静地坐在上座,安铎换了身素色丧服坐在右手边第一排,他是先帝生前点名为新帝保驾护航的两位亲王之一,也是周太后如今最大的倚仗。

今日他们所有人汇聚一堂,只为讨论一件事:分封。

在木华黎尚未建立周国前,草原上一直沿用的都是幼子继承制,大汗的王位将由年纪最小的儿子继承,但其他年纪稍长的儿子将分走一部分家产,一般都是战马与骁勇善战的士兵,用以打仗或是掠夺,帮助他们创建属于自己的家业,这种古老传统自然也被周国继承下来,只不过换了一个新的名称:分封。

木华黎去世后,他唯一的太子将继承皇位,而他的兄长、幼弟、以及与太子同辈的表兄弟,在法理上都能继承周国的一部分家业,如今亲王们争夺的自然不会还是战马一类的东西,他们要的只有一样——土地。这与汉人的分封制十分类似,同样是裂土为王,分封诸侯,他们也愿意使用这个称呼。

然而若真的只是按传统分封,在座的亲王们不会如此缄默,事实上,周国之前并非没有分封过,木华黎刚登基时,他就重新划分了草原八部的势力范围,众亲王都按照传统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与爵位,没出任何乱子,可这一次情况显然不同。

谁也没说,但谁都看得出来,孤儿寡母,如何坐天下?

木华黎的幼弟、年纪最小的亲王古颜率先开口打破平静,“今天我们既然来到这里,就把话敞开说吧,几位老王爷端着架子不好开口,那就让我这向来最不懂事的弟弟开个头,草原上的饥荒已持续了三年多,牛羊饿死了无数头,更别说是人了,我不是不愿听先帝的安排,但我活不下去总要找条出路,诸位都是我的兄长与叔伯,我也不敢多要,桑河那块地划给我,我立刻就走!”

一道漠然的声音紧接着他的话响起来,“你这话说的,难不成只有你的地界上饿死人?三年的天灾耗下来,腿肚子高的牛羊羔子都快吃完了,今年又是这么大的雪,估计开春前还有一波饥荒,到时人吃人也不稀奇,你想活,谁都想活,那也不能坏了规矩!”

古颜偏头看向说话的人,笑道:“乌力罕,我今天坐下来跟你商量,并非我看得起你,是我看在先帝的面子上,不想坏了王统,真照我的意思办,八百年前地是怎么分的,今天还得怎么分,你想谈规矩就按祖先的规矩来,是吧?”

“你什么意思?!宣战吗?”乌力罕猛地拍桌案起身,却被一道眼神牢牢制住,安铎示意他坐下,他这才重新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