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氐人之祸(四)

骑兵源源不断地冲撞着氐人的阵线,火把照亮了辽阔的旷野,像肆意的汪洋一样,怒卷着波涛朝城门涌来。

青州府的守将们早已目瞪口呆,差点不知该如何应对,眼见着城下叛军的数量越来越多,守城官一时分不清对方是否前来趁火打劫,终于示意士兵们举起长弓,但谁也没有率先开口下令放箭,“预……预备!”如雷的军鼓声在这时忽然响了起来,众人一齐回头。

这是停止攻击的军令。

桓礼迅速离开眺望台,一路飞奔来到城楼上,他立刻往前扑去,凄厉的暴风雪将绝大部分视野都变得模糊不清,他极力凝神,也只能勉强看见一部分场景,画面逐渐拉开,危机四伏的长夜中,马嘶声响彻云霄,一大群雍州将士在离城门百步处勒马站定,约有二十多位,火焰的光芒照耀着那一张张陌生的脸,以及最前方那面用以彰显同盟身份的猩红旗帜。

果然是虎贲旗!

桓礼的视线猛地停住了。

散落着星火的雪地中,骑着黑骊、披着狐裘的年轻人抬起头来,与城墙上的他对视,那道目光像是从遥远的古战场投来,笼罩着亘古不散的迷雾,在他的身后,是彻底沸腾的旷野。

氐人遭到来自后方的突袭,局势乱作一团,一时甚至分不清周围是敌是友,不得不下令撤退,却又被从两翼包抄上来的雍州军队所截杀,漆黑的夜色鼓吹着狂暴的风雪,自进入青州以来始终势如破竹的氐人被这猝不及防的一记闷棍打蒙了,这些是什么人?从哪儿冒出来的?

“撤退!”

“快撤退!”

胡语夹杂着汉语的叫喊声在战场上此起彼伏。

城楼上,桓礼紧紧盯着那被雍州精锐率先护送到城下的年轻人,战场上局势如此剑拔弩张,然而对方的脸上却丝毫没有惊惧的神色,相反,他以一种足以镇定军心的安静完全融入了这兵荒马乱的背景中,所有人都紧紧围在他身侧保护着他,像是守护着惊涛骇浪中心的太湖石。

一层更高过一层的强烈震撼冲击着桓礼的内心,让他几乎不能说出话来,直到他身旁的副将再也忍不住了,颤抖着声音喝问道:“来者何人?”

“雍州赵衡!”传令官朝着城楼上方吼出这四个字,削金断玉,掷地有声。

所有青州将士都齐刷刷地扭头看向桓礼,桓礼终于下令:“开城门!”副将立刻将命令吼着传下去,“快开城门!”

千斤重的铜铸城门缓缓敞开,李稚率领一众雍州将领迅速策马驰入,风雪吹着这群人的脸庞,映出火光一般耀目的神采。

桓礼来到城楼下,李稚勒马而立,“许久不见,桓大人。”桓礼为青州刺史兼任都督青州军事,他称呼对方一句桓大人,也算合情合理,“听闻氐人以百万之众进犯青州,大人固守孤城,是我们雍州来迟了。”

背景中此起彼伏的战鼓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桓礼一双如焰的眼睛盯着对方,像是不知该用何种言语表达自己激荡的心情,终于道:“京中一别,多年不见,殿下别来无恙?”

李稚听见对方对自己的称呼,似乎笑了下,“我一切都好,谢桓大人关心,正逢乱世,氐人进犯西北,雍州全境将士愿与诸位共守汉室江山。”他向众人发出邀请,风雪呜咽中,那声音不响亮但也不低沉,仿佛有种不可移也的坚定力量,引得在场所有青州将士都直直地盯着他看,包括站在最前方的桓礼。

桓礼的眼中的光芒动了又动,终于拱手道:“我代青州府百姓,先谢过殿下。”

青州守将在城墙上见到氐人阵脚大乱,心中激动万分,迅速来到城下对着霍玄请命,“将军!氐人正在溃逃!部下请命即刻乘胜追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今只要与援军里应外合,一定能重挫敌军。

桓礼与李稚对视一眼,道:“立即发兵出城!”

“是!”

正在氐人慌忙调整阵型时,青州府的城门忽然大开,被围困多日的青州士兵如潮水般冲了出去,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明亮神采,绝境中乍然见到曙光,如何不令人精神振奋?战场迅速被割成前后两部分,青、黑、红三种颜色激烈地撞在一起,雍州骑兵冲锋在前,青州将士追击在后,原本即将撤出第一战场的氐人瞬间被再次打懵,后方支援也没了踪影,只能不成战术地原地打转。

“撤!快撤!”

最后一名氐人将领终于放弃重整队列,命各军分为小股各自突围,自苍穹上空望去,氐人军队成块地分散在战场四处,像是被十数个被堵死的泉眼,周围包裹着漩涡状的青、雍联军,随着号角声不断蔓延,泉眼再次迅速移动起来,但毫无章法,甚至彼此两两相撞,最终绝大部分都湮灭在火海中,只有极少数勉强流泻出一股股细流,重见天日后立即往后方逃亡。

一直到天色大亮,战场上才终于偃旗息鼓,氐人的阵地上早已遍地狼藉,营帐被烧得只剩下一座座空架子,在风中摇摇晃晃,这是氐人自南下以来,遇到的第一次也是损失最惨重的一次失利,堪称全军覆没,哪怕氐人其余主力仍在源源不断地赶来,但对于青州军民而言,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氐人不可战胜的神话在这一夜被他们亲手粉碎,原本消失的信心重新燃了起来。

在战场上,信心是最重要的东西,没有之一。青州没有被抛弃,在这最艰难的时刻,雍州的将士穿过风雪应约而来,践行着西北联盟最古老朴素的承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李稚不只为青州带来了一支强劲的援军,更带来了包括粮草、衣物在内的大量补给,原本断粮数日的青州南部重新燃起炊烟,正值荒年,各地粮食贵如黄金,李稚命夏伯阳主管军队后勤,这批新粮是夏伯阳费尽心思从东南偷偷转调而来,珍贵非凡,李稚将其全部贡献出来,供养雍、幽、青三州兵马,所有将士皆一视同仁,雍州武将对此毫无异议,只以李稚的命令马首是瞻,这强悍的号召力令桓礼深感意外。

同为西北地方长官,桓礼对雍州武将的做派还是了解的,和青、幽两州不同,雍州的将军们向来喜欢各自为政,彼此谁也不肯服谁,这几十年来真正能压住他们的也就一个赵慎,连赵元都经常心力不逮,以雍州武将的豪强做派,他们绝无可能如此心甘情愿地帮扶青州,只能是听从李稚的命令,若说赵慎是凶悍,但李稚却瞧着文静温和,他到底如何能令雍州武将如此心悦诚服?

那是桓礼见到李稚时,心中始终盘旋不去的一个疑惑,这一次重逢,李稚与他想象中那副野心勃勃、城府深沉的模样实在相去甚远,对方毫无藏私的态度令他一方面感到意外,另一方面,渐渐的竟也生出几分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