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玉泉之战(一)

深夜, 玉泉雪山,南朝军营。

李稚冒着寒风快步走入营帐,正凝视着沙盘的谢珩抬起头,对上他如炬的眼神。

“谢玦打赢了!”李稚微微喘着粗气。

谢珩伸手接过最新战讯, 记忆不由得回到那个风雪缭绕的深夜。

在孙缪领兵离开玉泉前, 谢珩曾在军帐中单独见了他一面。

孙缪抢在他前面开口道:“大人放心, 我必竭尽所能稳定清江局势,不负两位殿下与您的重托。”这个看似豪放实则粗中有细的将军眼神矍铄, “您想说的我全都明白,我也是有兄弟的人, 我一定将谢小将军活着带回来!”

“多谢将军。”

孙缪有一瞬的惊讶,没想到谢珩会亲口向他道谢, 立即正了神色道:“使不得。当初多亏谢大人及时带兵赶到,解了青州之围,我们一众将军才能来到北方, 我们雍州人不是不知感恩的人。”他伸手阻止谢珩,“说句心里话,其实我也一直十分欣赏谢小将军, 他年纪轻,也有才干, 将来必成大器。”

谢珩道:“能出这样一个人, 是谢家之幸。”

营帐外, 李稚听着两人的对话, 抬起的手重新放下了。他望着谢珩默然肃立的影子,心绪也跟着沉沉浮浮, 建章谢氏传至今日,家中子弟尽数凋零, 唯有一个谢玦还称得上有先祖遗风,最终也毅然决然走上与先辈一样的道路,或许冥冥之中确有天意。

这一生,枪如惊雷,落子无悔。

谢珩读着那封战讯,眼神逐渐变得悄然岑寂。

李稚道:“他伤得很重,但好在终是保住了性命,只是无法继续参战,孙缪已派人将他送往青州城,桓礼与夫人会好好照顾他。”他轻声道:“这一战他赢的很壮烈,士气大振,我已修书前往青州城,让他安心养伤,接下来就交由我们了。”

谢珩收起书信,回头望向那副插满标记的沙盘,黑绿两色的军旗如大水漫灌般淹没玉泉山脉,八百里渭水顿失滔滔。

氐人军帐外,风声鼓噪,红骑兵携带战讯长驱直入。安铎坐在上座读着刚收到的清江战报,底下没有一个人出声,他抬手示意将战讯送下去传阅,每个人读完都是神情骤变。

皇雀拍着书信豁然起身道:“荒谬!三十万打十万打得全军覆没!”他暴怒地看向那送信的卫兵,“这是假消息!”

衣衫褴褛的红骑兵立即跪倒在地,他眼中含着泪水,低头不语。这一声质问仿佛平地惊雷,众人神情变幻。皇雀虽然与古颜立场不同,但对方有多少实力他是清楚的,竟是一战打没了整个那塔氏旧部,震怒之下,他猛的想起一件事,“古颜呢?仗打成这样!他该以死谢罪!”

乌力罕揭开帐帘走进来,“古颜与南朝军队同归于尽,那塔氏三兄弟全部战死沙场,无人生还。”

一直不说话的安铎慢慢叹道:“黄金家族最高贵的血统从此断了。”事已至此,他想了想,“清江只能以后找机会重新收复,眼下南朝军队主力即将抵达此处,算了,去将那个人召进来吧。”

皇雀不甘地深吸一口气,众人重新坐回位置上,乌力罕从地上拾起那封残破的战讯,盯着上面的文字看了又看,营帐外响起脚步声,一人被薛怯引领着走进来,他也随众人一齐望去。

那是一个相当年轻的汉人,肤色比氐人要苍白许多,鸦羽一样的睫毛下是深湖般的眼睛,最惹人注目的则是他肩膀上栖着的那只鹰隼,竖瞳幽幽如火。他身着漆黑走服,腰间缀着一长串豹绒,这是氐人王族服饰,如今穿在一个汉人身上,代表着草原上的最高礼遇。

安铎用汉话问道:“霍将军,在周国这些日子吃住可还习惯吗?”

霍玄抬手按住肩膀,行了一个标准的草原敬礼,“霍某丧家之犬,承蒙周国收留,有一口食水已是王爷开恩,不敢奢谈习不习惯。”

安铎一抬手,为霍玄赐上座,“背井离乡这么多日,难怪郁郁寡欢,今日我邀请将军来此,正是想为将军解忧,不知将军可还记得赵衡吗?”

霍玄眼神闪烁了下,低声道:“赵衡吗,如何不记得?”一句话轻飘飘的,掩去了太多刻骨铭心。

当日赵衡起兵血洗幽州霍氏,霍玄因为身在边境而侥幸逃过一劫,他闻讯立即赶回城中,此时家中兄弟叔伯已被屠杀殆尽,霍荀与霍燕的首级被悬挂在城门上示众,他的好友崔嘉正好在城下撞见他,二话不说拽着他离开。

两人逃开搜捕,隐姓埋名藏在幽州乡下,不久,谢珩弑君的消息传来,梁朝覆灭。无数个深夜,崔嘉看见霍玄孤身一人面向北方而立,不知心中在想什么,后来霍玄不告而别,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直到他再次出现在周国军营中。

天下大乱,有识之士各自奔流,有人甘愿为梁朝效死忠,有人一心开创新朝盛世,也自然有人走上另一条道路,正如边境上霍玄与安铎使者发生的那段对话,“我已别无选择。”幽州霍氏灭后,其旧部势力分为数股,其中一股随霍玄一起投向周国,安铎以最高礼遇接待了他们。

一个深耕西北多年、对边防了如指掌的南国将领价值几何,安铎再清楚不过,这是一把真正的利剑,可以出其不意捅入敌人心脏,对南国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他耐着性子考察了小半年,如今是时候该祭出来了。

安铎道:“现在赵衡距此地不过二十里,我已向陛下承诺,不计一切代价将他挡在都思城外,霍将军比我们更了解南国军队,你对这仗怎么打有看法吗?”

霍玄道:“据我所知,南国军队镇守边境多年,更擅长守城,不善于进攻,制胜的法门其实一直掌握在王爷手中。”霍玄用手指向地面,“就在这儿。”

皇雀尤其看不惯南国将领这如出一辙的神秘样子,“不如直说!”

霍玄再一张口却是标准的胡语,连在座的氐人将领都不由得微微一愣,“这座城在汉时被称作玉泉,是北地三大重镇之首,城墙用三合土堆砌,历经千年风雨不倒,赵衡想按原计划前往都思城与赵慎汇合,为此他必须尽快攻克玉泉,但他跨不过这一步,这延绵上百里的铜墙铁壁将活活拖死他。”

他的声音低下去,“一步之差,这儿即是他的葬身之所。赵衡假冒先太子之名,勾结前大梁中书令谢珩篡国,大梁皇帝惨死崇极殿,大君出兵为梁国平叛,报先帝之仇,我愿为大君打第一战,灭其气焰。”

安铎良久才用胡语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将军。”

鸣金收兵的声音传遍山野,南朝主帐大营中灯火通明,李稚、谢珩、萧皓、司马崇等人皆在场。

自进入玉泉山脉后,联军与氐人数次交战,前前后后四十余次,氐人将阵线不断后移,其颓势已是肉眼可见,照理说局势一片大好,然而李稚此刻却发现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横亘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