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汉阳之战(二)

两日后, 破晓时分,氐人士兵忽然被一阵震天动地的马蹄声惊醒,众人手忙脚乱地爬上城头,往外看去。

南国四十万大军兵临城下, 朱红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一行全副武装的南国将领阵列在前, 为首的主将最为瞩目,他身着雪银色的铠甲, 骑一匹目光如炬的黑骊,晨曦从东往西移, 照在那张清瘦坚毅的脸庞上,他像是来赴一个千年的约。

来了!终于来了!

氐人士兵只觉得心若擂鼓, 脚下站都站不稳,大吼着:“拿起武器!”

和克烈亲自率卫队前往大帐坐镇指挥,“传令下去, 东西南北各个方位的氐人全部前往城门口集合,准备决一死战!”

号角齐鸣,一时间汉阳城中到处是军马调动声, 尸体被踩踏得面目全非,士兵、骑兵、弓兵, 街上所有氐人都在狂奔。

天空阴云密布, 后来渐渐下起了雨, 越下越大, 水花四溅,士兵的刀戟、脸庞全都被暴雨镀上一层冷青色的光, 他们仿佛雷雨中草原上的盲兽,循着如吼的号角声朝统一的目标冲去。

对于坚持至今的氐人老兵而言, 他们已经在这场战争中见证了太多的死亡,甚至都麻木了,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只剩下他们在绝境中苦苦煎熬,相较于永无止境地浸泡在这座尸臭冲天的城池中,死亡已经成为一种解脱,只要能结束这一切,他们甚至在心中感谢起赵慎。

决战,有时是一种恩赐。

在这一刻,他们率先纷纷提着枪戟、弯刀,迎着暴雨走入那个命中注定的结局。

和克烈依旧号称自己还有三十万大军,足以与赵慎一战,然而那支曾经名震天下的草原铁骑早已烟消云散,清江战役打碎了它不败的神话,玉泉战役歼灭其有生力量,汉阳一战则是为这支传奇军队书写了最后的结局:荒草埋没,白骨如山。

没人能改变历史的走向。

一群由老弱病残组成的军队,再也无法重现往日铁血王骑的辉煌,战争啊,它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随着城门敞开,他们蜂拥着冲出来,像是将死未死的周国用尽全力最后振动了一下透明的蝉翼,随即在风雨中破碎融化,鲜血横流遍地,那一刻,属于草原的一整个时代过去了。

赵慎给城中剩下的氐人发去劝降书。

和克烈自始至终端坐在大帐中发号施令,他听着斥候传来一道道战讯,仿佛亲眼看见赵慎一步步朝着他走来,最后一道军讯递进来,浑身是血的亲信砰一声摔倒在地。

“大王爷!汉军已入城,他们发来劝降书,请您快离开这儿吧!”

和克烈终于没有再继续指挥军队,被亲信跪求撤离时,他坐在椅子上似乎笑了声,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道不同寻常的动静,“那是什么?”

正苦苦哀求的亲信听了听,表情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地喃喃道:“是……是故乡的歌,是敕勒川与阴山,他们在唱草原的歌。”身中数箭都未曾呼痛的草原王卫呆在原地,泪水夺眶而出,仿佛正在经历凌迟之痛,再多听一刻都要肝肠寸断。

这决堤似的的感情,让人如何能承受得住?

和克烈也立即明白了赵慎的用意,“南国人动摇军心的把戏而已。传令下去,大京二十万援军不日便可抵达科察城,所有人全力迎战,让阿兰月率王卫督战,投降者斩,后退者斩,叛逃者斩!”

他忽然抬起黑红的眼睛盯着原地不动的亲信。

亲信从地上起身,前去外面传令。

汉阳城中风声如吼,暴雨如注,一幅完整的末日景象倒映在阿兰月的眼中,氐人已经死得死、逃的逃,他带着残余的王卫镇守在最后一处据点上,半身白袍被鲜血浸透,远远望去像是一头兽。

和克烈的命令传来时,他并未多说什么。他比谁都清楚,这场仗输了,不会再有什么援军,氐人百姓已经为皇族的野心流尽最后一滴血,大京再也不可能派出任何一个人来到此处,因为早已没有人了。

他并不恐惧死亡,早在加入战场的那一日,他就已经预料到自己今天的命运,但人这一生绝大多数时刻并没有选择,金察部的王族尽数死在这场战争中,他是最后一个,倘若他拒战,金察部十万人将因此获罪。

回首这场旷日持久的侵略战争,他杀了数不清的汉人,也有数不清的亲人、挚友为汉人所杀,一颗心早就在杀戮中变得冷酷无比,连面对死亡都已无动于衷。所有的一切都会有个结果,在战争的末尾,每个人都将迎来属于自己的结局,也包括他。

氐人是一个不会投降的种族,上千年的游牧生活中,资源的匮乏始终困扰着他们,为此他们必须不断发动战争,而一旦战败,部族被吞并,战士只有被屠戮的下场,死战是他们铭刻于骨血中的本能。

遮天蔽日的暴雨中,阿兰月缓缓握紧手中长刀,与誓死追随他的亲卫继续坚守在此,一起平静地看着前方空旷的街道,南国军队的马蹄声已越来越近,忽然,他们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跑步声。

阿兰月回头望去,视线瞬间停住。

“将军!”一大群氐人新兵扛着残破不堪的王旗朝他跑来,他们手中紧紧抓着武器,沉重的铠甲随着跑动而不停拍打着他们的身体,彭彭的声响不绝于耳。

“我们奉大王爷之命,来跟你并肩作战!”前两日阿兰月见到的那个女孩也在队伍中,她扛着一面比她两人还高的军旗,浑身湿透,气喘吁吁,跟着同伴们一起激动地高呼:“胜利永远属于周国!属于大王爷!杀光南国人!”

一眼望去,这群新兵中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岁,最小的才七八岁的样子,他们并不具备军队的素养,甚至不等阿兰月说话,便自顾自地呼喊起来,“应该统统杀掉那群逃跑的人!他们都是懦夫,根本不配做王朝的子民!”

那声音难掩气愤,“是啊!我才不会逃跑呢!将军!我们永远都跟你在一起!”

为首的少年出主意道:“我们就在这儿伏击南国人!藏在两边的屋顶上,等他们过来就一起放箭射死他们,我的箭术是父亲教的,百发百中!”另一个人急忙抢着表现道:“我也是!我要杀掉一百个南国人!”

阿兰月望着那一张张略显稚嫩的脸庞,喉咙里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慢慢摸了下小女孩的脑袋。

“你们不想回家吗?”

“懦夫才会投降和逃跑!我们要成为像将军一样的大英雄!为了周国!为了王爷!死战不惧!”

阿兰月定定地看了他们很久,早已冰冷的血液重新滚烫起来,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踏平一切的南国铁骑已穿过长街,平地震动得越来越厉害,他用眼神示意亲信带着这群新兵往街道两旁的屋宇转移,交代了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