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天下英雄(二)

李稚下令驻军的地方是一座荒城,它有一个古老的名字,灞州,据说,在这儿埋葬着汉室一位通晓音律的皇帝,南国军队驻扎在荒草埋没的山坡下,旌旗当空,不见当年帝王冢。

周国投降的消息传来时,全军将士为之躁动,一浪又一浪的欢呼声像爆炸一样传遍山野,所有人都热泪盈眶地相拥在一起,为了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雍州将士连续三日三夜聚在军营中喝酒,这一次是真的酣畅淋漓,不醉不休。

众人喝得高了,叫嚷起来,要将全军大将都聚集起来,比拼谁的酒量最好,就连只是牵马路过的霍玄都被他们拖过去。

幽云人身上多任侠之气,霍玄推辞不过,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司马崇惊叹道:“想不到霍将军的酒量如此之好!”

霍玄道:“我少时荒唐浪荡,爱在街头厮混,时常与人斗酒,一入军营光阴似箭,如今想想,那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司马崇道:“谁年少时不爱银鞍白马豪气干云,又何来荒唐浪荡一说?只恨当年没机会去幽州,否则当与少将军在街头共醉三千场!好就好在如今也不迟,这碗酒我先干为敬,这辈子能与诸位生于同一时代,一起驰骋疆场,亲眼见证神州收复,千秋功成,三十年值了!”

孙荃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有建功立业之心,吞吐宇宙之志,我与诸君并肩作战,干出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便是共饮完这一坛酒,即刻就死又何妨?”

司马崇已经喝得很醉了,他连连摇头道:“不后悔!真的不后悔!”

霍玄笑道:“绝不后悔!”

酒碗相撞在一起,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尽兴时。

人间又见三月天,北国春来迟,山林中下起雨来,枝头挂了一点青。

灞陵的山间有一小座亭子,风吹雨打,木石皆旧,谢珩见军营如此热闹,他来到亭中坐了会儿,脚步声交杂着雨水声响起,他回过头去,示意裴鹤先行退下。

一只鹰、一个人出现在漆黑的山林中,霍玄冒雨而来,左手拎着一只小巧的红泥酒坛,常年挽弓勒马的右手则是提着一盏昏暗的灯,浓郁的酒气在雨中弥散,清冷光华照亮他的脸,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谢珩似乎早就知道他要来,为他预留了一个位置。

霍玄坐下后,将酒坛置于石桌上,又变出两只杯盏,他像是深深惊喜于在这无人的山中找到一位同好,“我想起去年从幽州来到北地,途中与祁都、崔嘉率军与氐人交战,天空忽降暴雨,将士深陷泥泞寸步难行,苦战十数个日夜后,终于险胜,想要夸兵庆祝,却没有酒水,忽见山涧有一处泉水,想起酒泉之名,便摘下酒壶倾倒在泉中,让全军共饮,今日大功既成,来到此地,不能不喝。”

谢珩闻声抬起手,接过他递来的那盏清酒,两人喝了会儿,霍玄本就浑身酒气,此时醉意愈深,眯着眼默然不语,这山间的雨越下越大,厚厚的云层堆积在尖顶上,间或幽光闪烁,像有神龙在吞云吐雾。

“谢大人,你见过龙吗?”

“将军说的是潜游于深渊的龙,亦或是行走于人间的龙?”

“自然是人间的龙,既是神物,又岂甘心潜龙在渊?”霍玄双眼迷离,抬头时却崭露出一道光芒,他确实喝得很醉,一张口便滔滔不绝,似乎要一次性说个痛快,“我少时不爱读史,却偏爱钟群的《鸟兽志》,龙腾九霄,鲸吞天地,鹰飞四海,一鸟一兽都在竞相争辉,这才是令人过目不忘的大千世界。谢大人博古通今,看这万类相争,像不像当世群雄,在大地上竞先逐鹿?”

谢珩道:“将军是想要数一数这世间群雄?”

霍玄看他,“谢大人觉得,当今天下有几人称得上英雄?”

谢珩道:“这要看将军心目中认为何谓英雄?”

霍玄道:“善战者有赫赫之功,却无左右天下局势之心,如孙氏兄弟、司马崇等人,虽百战不殆,却格局不显,不足以称得上一个‘雄’字,当列为名将,流芳青史。”

“又如尊甫大人,乃至故去的广阳王、愍怀先太子等人,虽有左右天下局势之心,却无横扫寰宇之力,功败垂成,也不足以称得上是英雄。”

“亦或是当今军中两位殿下,”霍玄说到这儿忽然停下,“赵乾有澄清玉宇之心,也有长驱六举之力,他本该是个英雄,只可叹病体残躯,天生遗恨,这是上天降下的命运,他虽有英雄之名,却注定有名无实,有始无终。”

谢珩道:“既然他们都难称英雄,那除此之外,还有几人?”

霍玄道:“在我眼中,何谓英雄,胸有千万丘壑,气吞江山如虎,一举一动皆能牵动乾坤,一念起就能左右天下大势者,方为英雄。如我所言,世间英雄仅有三人,赵衡、我,与谢大人你而已。我们三人中,赵衡将机锋潜藏于下,绝不轻易示人,他无需争夺名号,待将来新朝始立,赵乾病退,他自当在帝王列传占一大篇。”

“二殿下的路始终是那一条,只是还不知谢大人与我,将来要走什么样的路?”借酒发挥也好,醉后真言也罢,他最终仍是把这番话给说了出来。

谢珩心中一声叹息,望向山中,暴雨成阵,轰隆声不绝于耳,“新朝近在眼前,看来将军是想排云布雨,为这天下先划一划势力范围?”

霍玄满眼醉意,两指捏着杯盏,不轻不重地敲击石桌,“双王固然功勋卓著,但幽云众将也为北伐肝脑涂地,金陵十万子弟长眠于清江,三方势力携手并进,才共同成就这不世之功,今日的战果该由众人共享,那这天下又为何不能共有?一统中原又如何,三分天下又如何?”

他忽然抬眸,眼底波涛晦暗,“什么是改朝换代,是天下一新,是天翻地覆,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如若新朝统一,赵氏登基,双王势必要扫除旧势力,金陵首当其冲,建章谢氏六百年簪缨,谢家人为北伐流血无数,谢大人当真能眼见着它消亡于历史中?若不愿,又为何不肯一试?”

权谋,其实跟情爱一样,讲究一个藏而不露,欲语还休。霍玄平日沉稳谨慎,但今日却一反常态,谢珩知道他为何非说不可,因为来不及了,再过两日,赵乾就将入主都思城,天下统一之势将不可抵挡。

幽云,古称燕赵,当地豪侠之风盛行,人人脑后生反骨,忠国却不忠君。对霍玄而言,一个大一统的新王朝绝不是他想要的,三足鼎立、划江而治才是他自始至终的心愿,这世道乃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既然是英雄,又岂甘于屈居人下?

大争之世,不就讲究一个“争”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