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午后太阳正猛的时候,温见琛吃完午饭,急诊科暂时没什么病人来,他坐在办公室靠窗的位置开始整理病历。

一边按顺序将大病历首页、医嘱单、病程记录和各种检查结果、知情同意等材料排列好,一边跟学生开玩笑。

“这一本可是二十万,病历车是全科室最贵的财产,千万小心点。”

学生听了直笑,“那我们科八十张床,岂不是一千六百万了?”

温见琛心有戚戚地点头,“是啊,两架病历车,市中心一套房。”

大家都笑起来,办公室里气氛正轻松,忽然间却从门外传来一阵嚎啕大哭。

温见琛和几个同事都愣了一下,雷明问道:“怎么回事?”

叶远犹豫了一下,“不会是抢2……走了吧?”

温见琛立马起身跑了出去。

抢救室的2床,是昨天下午送过来的,来的时候就是端坐呼吸,四肢浮肿,一摁一个凹坑,II型呼衰,脓毒血症,哮喘、肺气肿、高血压、糖尿病,基础疾病一大堆。

温见琛昨天下班之前将她托付给值班的同事,患者很快就被确诊多脏衰,熬了一夜,凌晨四点多进行了一次大抢救,早上温见琛过来还看到抢救记录。

看来是撑到这会儿终于要撑不住了。

叶远他们也跟着跑出办公室,越是靠近抢救室,哭声愈发悲痛响亮。

患者的女儿跌坐在抢救室门口,捂着脸大声痛哭,护士长许馨出现在门口,皱着眉,“你先别哭,还不一定就是……”

转头看了眼匆匆赶来的温见琛一行人,“医生来了,你先别慌着哭。”

温见琛一阵风似的越过抢救室的门,听见心电监护发出的刺耳蜂鸣,负责抢救室的护士已经开始做心肺复苏了。

“去推心肺复苏机过来。”他对小刘交代了一句,上前查看患者的基本情况,然后接手了护士的按压动作。

心肺复苏机推了过来,立刻派上用场,一下又一下地重复着规律而标准的动作。

其实已经没有希望了,但心肺复苏必须持续至少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心脏再不复跳,就可以宣布死亡了。

温见琛在一旁查看患者的注射单,也看了医嘱和最新的检查结果,然后看了两分钟机器工作,出去跟患者女儿谈话。

要接受亲人的去世是一件非常非常难的事,不管温见琛如何安慰,她都一直在自责:“如果我早点发现他不舒服就好了,他什么都不说,怕花钱,要是我再有本事一点就好了……”

“都怪我们没用,连给老爸看病的钱都没有。”

“都是我不好,要是我早点发现就好了……”

“要是我一开始就把他送来大医院就好了,我不该相信他说的,什么熬一下就好了,根本没有……”

“他要带着寿衣来医院,我还嫌他晦气,我真的是……呜呜呜——”

一句又一句自责的话语从她口中吐出,伴随着浓烈的内疚和悲痛,让温见琛瞬间词穷。

他能说的无非就只有一句:“你已经尽力了,你爸爸的基本情况很差,就算你一开始就送过来我们这里,也未必能够挽回什么,他这样的情况,就算去ICU,一天花一万,也未必能救得回来,到头来还是人财两空。”

翻来覆去地说这几句话,劝她看开点,说她爸爸肯定不会怪她,希望她过得开心点。

半个小时过去了,心肺复苏机停止工作,温见琛看一眼腕表,又看一眼悬挂在墙上的电子钟,宣布了死亡时间。

原本还有点轻松和自在的办公室这时安静得很,仿佛随着生命的逝去,大家的心情都极速荡到谷底。

温见琛交代小刘写一下死亡记录,他开始填写死亡病例报告卡,对死亡案例进行死因医学诊断,并填报死亡证明。

在医院死亡的患者不能回家,按理是家属帮忙穿衣,家属忙不过来时,护工也可以帮忙,但要收两千一次,价格比较贵,毕竟这种事忌讳也比较多。

温见琛也没想太多,这种事向来是死者家属考虑的,医生不负责这个,他只管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完。

但没想到没过多久,死者女儿来了办公室,温见琛以为她有事,就问:“有什么事么,还是来拿死亡证明?马上就开好了。”

对方看着他欲言又止,神色赧然。

温见琛耐心地又问一遍:“是不是有什么困难?说说看,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对方这才涨红着脸期期艾艾地道:“温医生,我已经通知了我弟弟,但他在外地,赶过来还要很久,我怕等他来了我爸就……所以能不能请你帮个忙,给他穿一下衣服?”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声音哽咽沙哑,“护工实在太贵了,要两千块,我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实在没有那么多钱……我一个人换不了,不太方便……温医生,我想请你……”

想让温见琛搭把手,又实在不好意思开口,但又不得不开口。

在医院里,她能相信的,也只有父亲的主治医生。

她低着头,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温见琛他们可以看到的地方全都涨得通红,窘迫和尴尬溢于言表,难堪局促到了极致。

大家看得心酸,雷明看着温见琛嘴唇动了动,似是想劝他帮忙,又不好意思。

长久以来的传统,我们对死亡总是诸多忌讳,即便不忌讳,也总会害怕。

温见琛很快就答应了,“好,我去帮你,听你之前说,叔叔的寿衣是带了过来的,对吧?”

对方立刻点点头,满怀感激地连连道谢,和温见琛一起去了抢救室。

其实很多工作应该是到殡仪馆以后由专业人员来做的,温见琛能做的,只是帮死者将身上的病号服脱下,换上从家里带来的干净衣服,然后用蘸了酒精的纱布,将死者的脸和手擦拭干净,让他整整齐齐的、有尊严地走。

仅此而已。

至于忌讳,他没想这么多。

下午五点左右,死者的儿子来了,遗体也已经被送去殡仪馆,家属走的时候来拿死亡证明,给温见琛塞了一卷用红纸卷着的纸包。

“这是红包,辟邪的,您……”她局促地对温见琛表达着感激,“这两天谢谢您,祝您工作顺利。”

这是容城这边的风俗,家属要给来参加丧事的亲朋送一个辟邪红包,于是温见琛收了下来,然后送姐弟俩出去。

走到门口,忍不住说了句:“会好起来的,以后不会比现在更坏了,你已经尽力了,你爸爸肯定希望你们能好好的。”

她愣了一下,又哭了起来。

送走这对姐弟,办公室里气氛持续低迷,摄像小哥想问什么,又没敢问。

直到温见琛临下班前,前阵子收的那个泌尿系感染合并肾、输尿管结石进了ICU的女患者,和她男朋友一起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