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伤心千叶城 01(第3/7页)

“再见了,琳达。”他站起身来。

“好。”她的两边眼仁下面都露出一毫米的眼白。三白眼。“你小心点,老兄。”

他点点头,匆匆离去。

塑料门在身后关上那一刹那,他回过头,看见她的眼睛,映在红色霓虹的笼中。

仁清街的周五夜。

他路过烧烤店,按摩房,一家叫作“美丽女孩”的连锁咖啡店,一家电子音乐震天响的游戏厅。他给一个穿着深色套装的上班族让路,看见那人右手背上纹着三菱基因技术公司的标志。

那标志是真的吗?他想,如果是真的,这人有麻烦了;如果不是,就算他活该。三菱基因公司的高层人员体内植有高级微处理器,能够监控血流中诱变剂的水平。在“夜之城”里,这样的装备能让你招摇一把,直接招摇到地下诊所里去。

那上班族是个日本人,但仁清街上的大潮还是老外。群群水手从港口那边涌来,紧张的单身游客在这里寻猎旅行书没有写的快乐,斯普罗尔的恶徒们在这里招摇展示他们身上的植入体,还有十几种各有差别的混混,全都在这街道上摩肩接踵,欲望与交易在暗地里涌动。

有很多种理论解释千叶城为何会容忍仁清街这样一块“飞地”,凯斯倾向于相信这是日本黑道保留下来的历史园区,用以缅怀他们的卑微起源。不过他觉得另一种说法也有些道理:飞速发展的技术必须要有无法无天的地方才能发挥功用,“夜之城”的存在与它的居民无关,只是为了技术本身所特地留出的一片无人监管区。

他仰望灯火,想起琳达的话。魏之真的会拿他杀鸡儆猴吗?好像没什么道理,不过他们都说,魏之这种主营违禁生物制品的人一定很疯狂。

但是琳达说魏之要他死。凯斯对于仁清街交易动力学的主要看法,就是买家和卖家其实都用不着他,但又需要一个恶人,中间人便承担了这个任务。凯斯在“夜之城”的罪恶生态系统里,靠着谎言与背叛给自己圈出了一小块不大牢靠的生态位,混得一夜是一夜。如今他隐约知道自己岌岌可危,反而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幸福。

上一周,他拖延了一单合成腺体提取剂的转运,从而将它卖出了更多的利润。他知道魏之不乐意。魏之是他的主要供货人,已经在千叶城待了九年。能够与“夜之城”外那层次分明的犯罪组织建立联系的外国毒贩寥寥无几,魏之就是其中之一。遗传物质和激素顺着一条极其隐蔽的精密路线流入仁清街,魏之一度神奇地追索到了某些来路,从而在十几个城市建立了稳定的关系。

凯斯发现自己正注视着一面橱窗。这家店顾客主要是海员,卖些小玩意儿,比如手表、伸缩刀、打火机、口袋录影机、感官同步机、加重万力锁链,还有飞镖。他一直很迷恋飞镖,那些带有锋利刺尖的钢星,有亮银色,有黑色,也有的表面经过处理,呈现出水面油膜的彩色。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些银色的星星,被透明的尼龙鱼线挂在猩红色的麂皮上,中心印着龙纹或阴阳符号,霓虹灯照在上面,折射出扭曲的光芒。凯斯意识到,他的旅程就在这些星星照耀之下启航,而这些廉价铬合金组成的星座,也已预示了他的命运。

“朱利,”他对着他的星星们说,“该去找老朱利了。他会知道的。”

朱利斯·迪安现年一百三十五岁,每周兢兢业业用昂贵的血清和激素调节新陈代谢。不过他抗衰老的主要方式还是每年一度的东京朝圣,让遗传外科医生重设他的DNA密码,这技术千叶还没有。手术完成后他就飞去香港购买一整年穿用的西装和衬衫。他男女莫辨,耐性骇人,对生活的满足感似乎主要来自对裁缝技艺的神秘崇拜。凯斯从没见过他重复穿过一套西装,虽然他所有的衣服都只不过是略加更改的上世纪风格。他喜欢戴金丝边眼镜,配上粉红人造石英磨成的薄薄近视镜片,边角圆滑,如同维多利亚玩偶屋里的镜子。

他的办公室在仁清街背后的一间货仓里,多年前似乎曾稍作装修,里面还摆着些乱糟糟的欧式家具,好像曾打算在这儿安家。凯斯在一个房间里等候,墙边一排新阿兹特克风格的书柜积满灰尘,一张低矮的坎丁斯基风格茶几刷着红漆,上面诡异地支着一对用灯泡的迪斯尼风格台灯。书架之间挂着一只达利钟,扭曲的钟面似乎要朝着裸露的混凝土地面坠落下去,修改过的全息影像指针转动时会根据钟面曲线改变长度,指示的时间却永远不对。房间里堆着白色玻璃纤维运输模块,散发着一股腌生姜的味道。“你好像挺干净的,老小子,”迪安的声音响起来,人却没有出现,“进来吧。”

书柜左边是一扇巨大的仿红木门,周围的磁螺栓都支了出来,塑料门上贴着“朱利斯·迪安进出口”的字样,黏胶纸已经开始剥落。若说那间门厅里散落的家具带着上世纪末的味道,那这间办公室则好像还在上世纪初。深绿色的方形玻璃灯罩里,一盏古老的铜灯放出光芒,笼罩着迪安那张光洁的粉脸。这位出口商安坐在一张巨大的钢桌后面打量凯斯,桌子两边高大的浅色木头柜子里大约曾装过手工记录册。桌上散落着磁带、泛黄的打印纸卷和一堆零件,似乎都是一台老式手动打字机的部件,但迪安一直没空把它重新组装起来。

“孩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迪安一边问,一边递给凯斯一支包着蓝白格纸的细长糖果。“尝尝看……最最好的。”凯斯谢绝了生姜糖,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木头转椅上坐下,大拇指滑过黑色牛仔裤泛白的裤缝。“朱利,我听说魏之要杀我。”

“啊,好吧。我能不能问下是谁告诉你的?”

“某人。”

“某人,”迪安含着生姜糖,“什么某人?你朋友?”

凯斯点点头。

“搞清楚谁是朋友不太容易,对吧?”

“朱利,我的确欠他一点钱。他跟你说过什么吗?”

“……最近我们没联系。”他叹了口气,又说,“当然,我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诉你。形势所迫,你懂的。”

“形势?”

“魏之这边的关系对我很重要,凯斯。”

“没错。他要杀我吗,朱利?”

“我没听说。”迪安耸耸肩,轻松得好像在讨论生姜的价钱,“如果这是空穴来风,老小子,你过一周再来,我给你弄点新加坡的货。”

“明古连街上南海旅馆的货?”

“你嘴巴太大了,老小子!”迪安笑笑,钢桌上堆满了反窃听装置。

“再见,朱利,我会代你向魏之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