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迷光行动 19(第4/5页)

“亲爱的,”她从一堆毯子里挣扎着坐起来,“你过来睡觉吧。如果你介意,我可以坐起来的。但你一定要睡觉,好吗?”她睡意蒙眬的话声里,那点轻微的口音格外明显。“你就睡一觉,好吗?”

他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火炉已经熄灭,屋里却很温暖,阳光从门口斜射进来,在一个大纤维罐的破壁上投下一个扭曲的金色方形。那是个运输罐,他曾经在千叶城的船坞上见过。从罐子侧面的裂缝里,他看到几个明黄色的包裹,在阳光中神似大块的黄油,饥饿让他的胃一阵紧缩。他从被窝里钻出来,走到罐子旁边,掏出一个包裹,辨认上面的小字。包裹上有十几种语言,最下面写着英文。“紧急备用粮,高蛋白含量,牛肉味,AG-8型。”下面列着营养成分。他又掏出一包。“鸡蛋味”。“既然这些都是你生造出来的,”他说,“你能不能给放点真正的食物?”他一手抓着一个包裹,依次走过这地堡全部的四个房间。其中两间里只有浮沙,另外一间还放着三个运输罐。“没错,”他抚摸着罐子上的封条说,“在这里多待一阵子吧。我明白你的意思。没错……”

他在有火炉的房间里找出一个塑料罐子,里面装的大概是雨水。在被窝旁边的墙头放着一只廉价的红色打火机,一把绿色手柄已破裂的海员刀,还有她的围巾,还打着结。围巾上满是汗水和尘土,硬邦邦的。他切开黄色包裹,把里面的东西倒进火炉边一个生锈的空罐头里,又从塑料罐里倒出水来,用手指搅匀,然后开吃。隐约能尝到牛肉的味道。吃完之后,他把空罐头扔进火堆,走出房间。

从太阳的位置和感觉看来,这已经是下午近晚时分。他甩掉湿漉漉的尼龙鞋子,惊异地发现触脚之处十分温暖。日光下的沙滩泛着银灰色,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他绕过屋角,朝着海浪走去,将外套丢在沙滩上,一直走到海边。“我真不知道你用谁的记忆造出了这个地方。”他脱下牛仔裤,将它踢到浅水中,又将T恤和内衣也如法炮制。

“你在干什么,凯斯?”

他转过身,看见她站在沙滩上,离他十米远,白色的海浪没过她的脚踝。

“我昨晚尿在身上了,”他说,“反正你也不要穿这些,上面都是海水,不舒服的。我带你去看看岩石堆里面那个池子。”她轻轻指了指身后。“那里是淡水。”褪色的法国工作服齐膝剪断,下面是她光洁的棕色皮肤,她的头发在微风中飘扬。

“听我说,”他抄起衣服,朝她走去,“我要问你一件事。我不想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但是你觉得,我在这里到底是做什么呢?”他站住了,黑牛仔裤的一条裤腿湿淋淋地拍打在他赤裸的大腿上。

“你是昨晚来的。”她对着他微笑。

“这样就够了?我来了就行?”

“他说过你会来的。”她皱起鼻子,耸耸肩。“我想,他知道这些事。”她抬起左脚,像个小孩子一样,笨拙地用左脚蹭掉右脚踝上的海盐。她又对他笑笑,这次有些迟疑。“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

他点点头。

“你为什么浑身涂满了棕色,就剩一只脚是白的?”

“你最后记得的就是这些?”他看着她说。她从方铁盒盖制成的唯一的盘子里刮掉最后一点速冻干燥食品。

她点点头,一双大眼睛在火光中显得更大了。“对不起,凯斯,真的真的对不起。大概就是那点烂事,就是……”她朝前俯下身,前臂搭在膝盖上,脸有些变形,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痛苦的回忆。“我只是需要钱。要钱回家,或者……下地狱,”她说,“你不会再理我了。”

“没有烟吗?”

“该死的,凯斯,你今天已经问过我十遍了!你到底怎回事?”她扭住一缕头发放进嘴里咬着。

“可是却有食物?食物已经有了?”

“我跟你说过了,食物是从那该死的海滩上冲上来的。”

“好。没错。天衣无缝。”

她又开始哭泣,那是一种无泪的抽泣。“反正,你去死吧,凯斯,”她终于能够开口,“我自己在这里本来过得挺好。”

他站起身,拿起外套,钻出门外,手腕蹭在粗糙的混凝土上。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风,身周一片黑暗,只有大海的声音。他的牛仔裤又紧又黏。“好,”他对着夜色说,“我认了。我就认了。但明天最好冲上来一点香烟。”他被自己的笑声吓了一跳。“顺便弄一箱啤酒也没问题。”他转过身,走进地堡。

她用一根银白的浮木挑着火炉中的灰烬。“凯斯,在廉价旅馆里面,你的棺材屋里那人是谁?那个戴着银色眼镜,穿着黑色皮衣的武士?她把我吓到了,后来我想她可能是你的新欢,不过她看起来比你有钱多了……”她扫了他一眼。“偷了你的随机存取存储器我真的很抱歉。”

“没事了,”他说,“都没什么意义了。你就把随机存取存储器拿给这人,让他帮你看里面的东西?”

“托尼,”她说,“我以前跟他算是约会过。他有个习惯,我们就……算了,嗯,我记得他在一个显示器上跑这随机存取存储器,里面那些图案真不一般,我记得当时在想,你怎么——”

“里面没有图案,”凯斯打断她。

“当然有。我就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有我小时候的那些照片,凯斯。有我爸爸离开之前的样子。还有他给我的那个小鸭子,上漆的木头小鸭子,你居然有它的照片……”

“托尼看到了吗?”

“我不记得了。接下来我就在海滩上了,天色很早,太阳刚升起来,那些海鸟的叫声又凄厉又孤单。我很怕,我身上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我知道自己会病倒的……我走啊,走啊,一直走到天黑,找到了这个地方。第二天食物从海里冲上来了,外面都缠着绿色的海生植物,好像硬胶叶子一样。”她把手里的棍子扔进余烬中。“可我一直没生病,”余火从棍子上爬过。“我更想抽烟。凯斯,你呢?你还嗑药吗?”火光在她脸上闪动,让他想起巫师城堡和欧罗巴坦克战游戏里的亮光。

“没有。”他说。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他所知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的舌头掠过她嘴边风干的眼泪,咸咸的。她的体内有一种力量,他在夜之城就曾发现的一种力量,一直在那里,也让他停在那里,一度远离时间,远离死亡,远离那无情的仁清街,那追索不休的街头生活。他曾经去过那个地方;那不是任何人都能引领他到达,他也总是让自己遗忘的地方。他曾经一再拥有,又一再失去。她拉着他俯下身,他知道了,他记起来了,那属于肉身,属于牛仔们鄙弃的肉体。它无比宏大,无以理解,它是螺旋与外激素编码而成的信息的海洋,它无限精妙,只有毫无思想的身体才能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