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烟(第2/2页)

就在她的注视下,城市渐渐为自己定性。开下M4公路,捷豹在路口等红绿灯,她在风雪中瞥见一张张面孔,洋人的面孔浮在黑色衣物之上一闪而过,下巴缩在围巾里,女人的高跟靴踩过泛着银光的积水。看着一排排商铺和住户,她想起她在大阪去过的一家欧洲古董店的陈列室,玩具火车头四周摆着细节栩栩如生的布景。

这里和东京毫无相似之处,在东京,历史留下的所有遗迹都得到了小心翼翼的照顾。在东京,历史是稀罕之物,需要计数清点,由政府分配托管,受到法律和法人资金的照顾。在这里,历史构成了一切,就仿佛这座城市是一株红砖和石块的植物,无数个信息和意义的地层一个世代一个世代地累积,是如今已经无法辨认的商业与帝国的DNA历经许多个世纪的产物。

“为斯温没法亲自来迎接您道歉。”名叫花瓣的男人说。比起他的口音,更让久美子挠头的是他组织字句的方式;她一开始把道歉理解成了命令。她考虑要不要请教一下鬼魂,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斯温,”她壮着胆子问,“我要拜访的是斯温先生吗?”

花瓣在后视镜里望着她:“罗杰·斯温。您的父亲没有告诉您?”

“没有。”

“啊哈,”他点点头,“谷中先生在这方面很注意保密,完全说得通……他这个地位的人,等等等等……”他喟然长叹,“抱歉,没有暖气。车库应该保养好的……”

“你是斯温先生的秘书吗?”她对黑色厚外套衣领上露出的团团肥肉说。

“秘书?”他似乎考虑了几秒钟这个说法。“不,”他最后答道,“我不是那个身份。”他拐过一段环形路,驶过反光的金属天篷和傍晚的步行人潮。“您吃过了吗?飞机上有吃的吧?”

“我不饿。”她刻意戴上母亲的面具。

“唔,斯温要好好款待你一顿。斯温啊,他总吃日本食物。”他轻轻发出奇怪的弹舌声音,扭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视线越过他,望着雨刷的来回摆动,雪花的告别之吻。

斯温住在诺丁山,居所是三幢互相连通的维多利亚式排屋,附近是大雪笼罩的广场、新月形道路和马车房。花瓣双手各拎两个久美子的手提箱,解释说十七号同时也是十六号和十八号的正门。“别费神上去敲门,”他拎着沉重的行李,笨拙地指着十六号饰有抛光黄铜的闪亮红漆大门说,“里面只有二十英寸厚的钢筋混凝土。”

她顺着新月形道路望过去,近乎一模一样的门脸沿着弯角排列。雪越来越大,橙红色的钠灯照亮色彩暗淡无奇的天空。街道空无一人,新鲜的积雪上没有任何痕迹。冰冷的空气有着陌生的感觉,弥漫着早已无人使用的油料燃烧的微弱气味。花瓣的皮鞋踩出边缘整齐的巨大脚印。黑色的小山羊皮尖头牛津鞋,猩红色的皱纹底塑胶鞋跟非常厚。她跟着他的脚印前行,爬上十七号的灰色台阶,身体开始颤抖。

“是我啊,”花瓣对漆成黑色的大门说,“还能是谁?”他叹了口气,把四个行李箱都放在积雪里,摘掉右手的露指手套,抬起手掌按在门板上一块闪亮的圆形钢板上。久美子觉得她听见了微弱的呜呜声,音调越来越高,最终消失,紧接着传来磁性锁打开的一声闷响,大门为之震动,向内打开。

他伸手去抓黄铜门把手。“你管它叫烟城,”她说,“这座城市……”

他停了下来。“烟城。”他说,“对,”推开通往温暖和光明的大门,“一个古老的说法,算是绰号吧。”他拎起她的行李,走进铺着蓝色地毯和白漆墙板的门厅。她跟着他进去,大门在背后自行关闭,门锁砰然归位。一幅红木画框的油画挂在白色护墙板上方——原野、群马,细小的活泼人影身穿红色外衣。芯片里的鬼魂科林应该活在这里——她心想。花瓣再次放下行李,被压实的片片雪花落在蓝色地毯上。他又打开一扇门,里面是个镀金铁笼。他“哐当”一声拉开栏杆。她望着铁笼,大惑不解。“电梯,”花瓣说,“放不下你的行李。我得再跑一趟。”

花瓣用粗短的食指碰了碰一个白色陶瓷按钮,电梯虽说看上去很古老,上升得却非常平稳。久美子被迫站得离他很近,他散发出潮湿羊毛和植物系剃须水的气味。

“我们安排你住最顶上,”他领着久美子走进一条狭窄的走廊,“因为我们觉得你应该会喜欢安静。”他打开门,做个手势请她进去。“希望你满意……”他摘下眼镜,用皱巴巴的餐巾纸使劲擦了擦。“我去拿你的行李。”

他离开后,久美子慢慢地绕着巨型黑色大理石浴缸走了一圈,浴缸摆在低矮逼仄的房间中央。墙壁以锐角在天花板会合,贴着斑驳的金色镜子。两扇小天窗夹着她见过的最大的一张床。床的上方,镜面嵌着可调节的小灯,就像机舱内的阅读灯。她站在浴缸旁,抬起手抚摸出水管,那是一条镏金天鹅的弯曲长颈。天鹅伸展的翅膀是水龙头。房间里的空气温暖而沉闷,有一个瞬间,她母亲的身影像是要充满这个房间,仿佛能召来痛苦的雾气。

花瓣在门口清清嗓子。“那好,”他说,拎着她的行李挤进房间,“一切都合意吧?不饿吗?不饿?那你就慢慢收拾吧……”他把四个手提箱摆在床边,“想吃东西,打个电话就好。”他指着装饰华美的古董电话说,弯曲的象牙把手连着雕有螺旋花纹的黄铜扬声器和麦克风,“拿起来说话就行,不用拨号。需要的话有早餐。随便问个佣人,他们会带你去的。到时候就能见到斯温了……”

花瓣一走进房间,母亲的存在感顿时消失。他道了声晚安,关门离开。她尝试再次感觉母亲的存在,却没有成功。

她在浴缸旁伫立良久,抚摸天鹅冰冷而光滑的金属长颈。